第46章 天和
認識了這麽久,藍天時都不知道白葉舟的電話號碼。
可此時跟白葉舟通話的卻是他那輪椅上的大哥……
腳步越來越遠,他完全聽不清了。
藍天時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無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都一樣黑洞無底的世界。
短時間,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他也曾幾次設想過如果真瞎了該怎麽辦這個悲觀卻又積極的事兒。
這種在無知的黑暗裏掙紮,害怕無助的情緒明明讓他閉上眼睛也睡不着。
但白葉舟進進出出,只要是忙完了醫院的事兒好像就會路過,他總是能感覺到這挂着淡淡消毒水味兒的氣息。
藍天時打算幹脆閉上眼睛裝睡,只有這樣,才不至于把不安定的情緒傳遞給白葉舟。
他曾是戰必勝,攻必取的大兵。即使真的失明了,也不該奪走他曾堅強的意識——只是,這一次,如果失明了,便再也看不見隊長那副熟悉的顏容了。
沒有睡意卻裝睡的時間一長了,多的只是折磨。
他心算着大概又是一天快過去了,這種折磨總算被陌生的腳步打破了。
不是黃小犬的三條腿,不是大哥的輪椅,也不是白葉舟匆匆忙忙的馬不停蹄。
藍天時聽見皮鞋聲踏步堅實有力,和年邁的江叔截然不同,這該是個體力旺盛的中年人。
不等藍天時再猜下去……
“怎麽,藍小爺瞎了眼就瞎了心,打算一輩子橫躺着了?”這一聲粗聲大氣的吼吼,藍天時一下子便想起來了。
他坐直了身子,往聲音的方向睜開了眼睛。即使眼前依舊一片漆黑,他也依然禮貌的點了點頭,眯下眼縫,一個自然的笑意從眼角流露了出來。仿佛他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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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總百忙之中,特意來看我了?”
“我嚴一行願意跟着藍小爺把家當楓江餾都搭上,咱們不妨省了那些虛頭巴腦的寒暄。今天是來請藍小爺品酒的。”嚴一行把手推箱一放,開門見山就準備起了酒具。
藍天時正好也對那些平日不相逢床前假惺惺的藍江股東們的關懷,心累了。
聽見嚴一行能開誠布公的要來問酒,他簡直是開心地坐在病床上就差拍着手樂呵了。
酒,這些日子,還真是盼這一口酒。藍天時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沒了多餘的前綴,兩個人一拍而就,端起嚴一行遞過來的三盅酒,藍天時痛快的來了個三連灌。
“嚴總,何必留下三種讓我選,嚴總心裏早有答案了吧。”藍天時伸出兩個手指,一個勝利的V型,“沒什麽猶豫的。第二盅,對吧?”
“哈哈哈。”嚴一行爽朗的笑了。“總得說服那些研制種子酒的研究人員嘛。藍小爺反正躺着沒事兒的話就跟嚴某具體說說。”
“第一盅,甘醇如蜜,但卻略過香甜,容易膩口。是果酒大忌。”藍天時回味地咂咂嘴,很開心的談起了種子酒。
兩個人聊的正歡。
“喂。你是什麽人?”白葉舟近乎小跑着沖了進來,“這是醫院!你怎麽給我的病人喝酒??”
“你的病人?他不就磕了眼麽?怎麽就不能品個酒了!品酒,又不是喝酒,也不用眼看。”嚴一行回頭瞥了一眼身後白大褂的醫生,也不遮掩,繼續擺弄着他的瓶瓶罐罐。
白葉舟扶了扶額,見過沒常識的,可真就沒見過又沒常識還又橫又不講理的。
白葉舟也幹脆一副跟這種人沒有道理可講的面孔,眉頭一緊手一指,“你,出去!”
“白醫生,嚴總是酒廠的總負責人。我就喝了不到二兩酒,再不喝了還不行麽。你別急着讓他走。”藍天時好不容易等來個能跟他正常說話的人,一下子語氣都軟了。
白葉舟別說言語了,氣都沒還軟下來,誰想着這嚴一行卻上來了脾氣:“藍江家的小少爺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嬌生慣養了?你一個醫生就別管閑事了。他大哥催着我今天出結果,問完了酒評我自然就走了。”
“管閑事?他是我的病人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管你是鹽粽還是甜粽,醫院裏還是彼此客氣些,這次,請、你、出、去!”白葉舟咬牙切齒的聲音清晰可聞,一個個字嘣出來趕人。
藍天時現在看不見,他無法想象一向言語平和的白葉舟此時是個什麽表情。
“出去?我嚴某今天來了,不辦完事兒,別說請了,就是擡,也沒人能擡走我。”明顯嚴一行這是動了情緒的語調。說話間還從箱子裏搬出來了幾個小壇子。
藍天時摸着黑,隐約覺得這脾氣不僅僅是沖着白葉舟去的,他怕白葉舟受了氣,趕緊比劃着喝酒的動作,告訴嚴一行他可以。
“我的病人他才十八。酒,別說一兩了,一滴都不行。真看不見了,是一輩子的事兒!誰照顧他!?”白葉舟的語氣更硬了,跨開一步手一伸,像護崽的白獅。
藍天時沒想到白葉舟如此護着他,雖然避不開這別扭的十八歲年下标簽,但卻有一絲暖意湧了上來。
“才十八!?十八怎麽了。這小少爺雖然就是個私生子,就因為流淌着藍老爺子的血了,到底就是不一樣了麽?!”嚴一行的情緒更激動了。
矛頭又突然指向了藍小爺,藍天時躺着中槍,這次真是摸不清他在沖誰發的什麽脾氣了。
“十年前天和受傷的時候,就從沒有人護着吧。腿被硬生生打斷了,人躺在血泊裏,你個小崽子把腿就跑,你們怎麽沒人在醫院守着他!”這事兒藍天時和白葉舟都是頭一次聽,摸不清狀況,接不上話,也沒法打斷。
小崽子,雖然隐約覺得嚴一行說的是小時候的原主。可是沒有前言後語的,藍天時看不見不敢亂猜。
“你們藍江家原本只是幾個傳統刺繡小作坊的老爺車,成了如今的金融地産龍頭企業。靠的不就是天和麽!藍家忘了,我可是記得清楚。天和血肉模糊的住進醫院,第二天就被藍天立那個混蛋拖出去了。別人家的地産說誇張了,是跑破鞋底兒跑出來的;可你藍家,是天和爬斷了腿爬出來的。憑什麽輪到你藍天時了,就溫室裏養花,日子過得悠哉。”嚴一行越說越激動,說到後面人明明站着,卻自己喘了起來。
藍天時只在幾次跟大哥的交談裏知道他們是一個大學裏的學長學弟的關系,可這麽一聽,嚴一行突然為了十年前的事兒在這抱不平,自然猜得到他們恐怕早已是多年知己。
他先擺了擺手臂,打了個招呼才客氣地打斷了嚴一行慷慨激昂的繼續挖舊賬,低聲說:“嚴總,麻煩你把酒瓶遞給我。”
這下,嚴一行算是安靜了,先遞上去個傳統玻璃酒瓶,嘆了口長氣,随口道,“這是咱們江城管用的水晶式琉璃裝。反正你也看不見,其實陽光下晶瑩剔透是個高端典雅的包裝。”
藍天時看不見,但白葉舟看的清楚,此時遞個瓶子的嚴總表情扭曲,簡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藍天時雙手握着瓶子的棱角轉了一圈,他想起原世界裏隊長曾好的一口甜酒,總不時抱怨着“怎麽就不能弄小點兒,這麽大瓶子踹哪兒都踹不進去,沒家沒口的一個人也喝不完,浪費。”
……
藍天時握着瓶子,嘴角微微揚起,有主意了。
他言語溫和:“嚴總,這瓶子不合适。其一,易碎成本高是打開國際市場的拌腳鏈。其二,楞腳與圓形梅子果實違和,不适合梅酒。其三,350ml的酒容量太大,不适合我們打開年輕人的市場。”
啪啪啪。走廊裏傳來一陣拍手聲。
“老嚴,我不是跟你說過嘛。天時對市場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你看我說得準吧。”
真是巧,說大哥,大哥就來了。
“也好,之後酒廠還是交給天時了。你們都是好酒懂酒的,比我個外行要好交流。我做後勤。”
“天和、藍總!”嚴一行見藍天和來了,卻突然改了口,并不是學長學弟之稱,“可是,酒也是講究色香味的,小少爺如果真看不見了……”
“不會的,過幾天,天時就好了。是吧,白醫生?”藍天和坐在輪椅上,仰起頭像個虛心詢問的學生,一臉的春風和煦,讓人看見的全是陽光溫暖,那個平日裏的冷臉鐵腕好像從來說的都不是他藍天和。
可是,白葉舟什麽也沒說。
藍天時暗暗想,也許是點頭了,他自己看不見吧。
想起白葉舟之前也是告訴自己,一周就能重新見光了。
說不出什麽理論依據,甚至從第一次見面,藍天時就覺得眼前這俊俏的男人就是江湖庸醫,可每一次,都是這庸醫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所以,這一次藍天時也是實實惠惠的把希望寄托給了白葉舟,聽見大哥也言辭樂觀,他便在人前給自己加了加碼,“行,嚴總,一周之後等我能看見了。去酒廠跟你一起詳細講講今後的計劃。不單單大哥跟你說的梅林,酒釀,就是之後的在庫物流甚至推廣銷售一成套我都有想法了。藝人小伍,你知道不,我把咱們的代言人都敲定了。”
“看。我就說,酒廠嘛,還得是內行對內行,天時一個人什麽都挑的起來。老嚴,我可以徹底隐退了。以後我可就躲着你喽。”藍天和在藍江集團自然是沒這麽爽朗的說過話,即使在家裏也向來理正言辭的,這含着笑冒出來的後半句玩笑還真讓人不敢随聲附笑。
“為什麽以後要躲着我!”嚴一行一臉嚴肅的聽完了天和的一長串托辭,單單揪着最後一句不肯松口。
“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吧。白醫生咱們走吧。”藍天和丢下這麽一句不明不白的話之後,白葉舟的腳步真就跟着這輪椅聲一起消失了。
這個從不相信命運,未曾屈服于命運的鐵腕竟然笑談“命中注定”,眼前無光的藍天時也能猜得到旁邊的嚴一行一定此時張目結舌,人該是已經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