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隔天一早海悅小區的業主群裏發了來水通知,周瑜興高采烈地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就要回去。
陸遠這天出門也早,手裏又被塞了個保溫杯,只是這次是周瑜直接給他的。陸媽媽昨天一直到陸遠睡覺的時候都沒回來,她沒打電話說,陸遠也不想問。直到今天早上,陸遠才隐約聽到防盜門響,猜着她可能去補覺了。
周瑜把杯子遞過來,也小聲嘀咕道:“阿姨今天早上四點多才回來的,你知道嗎。”
陸遠點了點頭,一臉不想多談的樣子。
周瑜之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這對母子的相處模式有些別扭,雖然彼此的稱呼照顧都不少,但卻又有種莫名的疏離感,那點關心也像是浮在表面的客套。
他也不想摻和別人的家事,這會兒見陸遠臉色不虞,想了想沒多說,只指着杯子說:“裏面是枸杞,昨天晚上泡上的,喝這個對眼睛好。”
陸遠打開杯子聞了下,嘀咕道:“枸杞味道怪怪的。”他不想喝,便故意說,“你是不是就為了偷工減料啊?昨天的蓮子還是粥呢,今天的枸杞就只有水了。”
“……你還挺自覺。”周瑜啧了聲,又轉身遞給他一個印着小魚圖案的保溫袋。陸遠瞅了瞅,裏面放了盒炒飯,綠油油的。
“筒蒿炒飯,”周瑜介紹道,“勺子在裏面,注意別掉了。枸杞水是讓你平時喝的,這可是李複買的特貢,我這一共就剩了三小袋。”他說完瞅了陸遠一眼,又指了指他的眼睛,解釋道,“要不是看你眼裏紅血絲太多,我也不舍得給你。”
陸遠的眼睛很漂亮,标準的杏眼,大而不圓。周瑜之前看過一個瑞典的劇情片,被裏面的一只掉了毛的流浪貓迷的不行,那陣子他正想養個寵物,于是查了那貓的資料。
有人說是布偶,也有人分析說是挪威森林。
布偶貓那時候已經大熱,周瑜看介紹覺得性格太溫和,不适合自己。再翻後者資料,一搜就看到了一雙跟陸遠神似的大眼,因為不僅漂亮,還兇……後來貓沒買,圖他倒是存了下來。
這會兒陸遠的眼睛裏有了點紅血絲,人家自己不在意,周瑜倒是看着挺礙眼。
周瑜看着陸遠出了門,轉頭便帶着自己的東西回了家。他臨走前給陸媽媽留了張紙條,上面寫着早飯在冰箱裏,謝謝這兩晚上的收留,如果平時有什麽事情也可以給自己打電話。
等到中午的時候他那邊忙完,陸媽媽沒打電話,李複倒是在微信上找他了,說自己下午回來,又問要不要帶什麽東西。
周瑜正好心疼枸杞少了一包,不客氣道:“那個枸杞還有嗎,再給帶一些。”想了想又問,:“你上次說的那個眼藥水是什麽牌子的?就是去紅血絲的那個。”
李複有些好奇,問他:“你問這個幹什麽?你天天吃得飽睡得香的老幹部作息又用不着。”
“就問問啊,”周瑜道,“好歹我是你房東呢,問個問題都不行。”
李複回複了一串哈哈哈哈哈。
周瑜催促他:你說不,不說不給你開門了。
“沒事,我有鑰匙,”李複在那邊哈哈直笑,笑完又道,“再說我還可以去陸遠家,他肯定願意接納我。”
“……”周瑜道:“……能的你。”
周瑜不知道李複是出于什麽心理,總喜歡開他和陸遠的玩笑。他起初覺得奇怪,還很認真地跟李複解釋澄清了幾次,後來才發現李複這個人一點兒都不厚道,他越解釋這人越來勁,明顯一副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樣子。
可是反過來,如果是對着陸遠,李複就正經的不得了,時刻表現的像是個學習标兵。
周瑜覺得無奈,後來一想反正陸遠也看不見,幹脆無所謂了,随便跟李複瞎扯什麽,讓後者快點消停就行。
這次也是,李複三言兩語又拐到陸遠身上,問周瑜:“你是給他問的把,是吧?”
周瑜痛快承認道:“是。”
李複發了個牛逼的表情,在那邊輸入了半天,周瑜還以為他又要損自己,等了會兒,卻看那邊發來了一個眼藥水的購買鏈接。後面跟了一句話:不過你不知道嗎,陸遠的公司出事了。
——
陸遠也沒想到他們公司會這麽倒黴,屋漏偏逢連夜雨。老板被騙去的錢還沒着落,之前的客戶又拒絕付款了。
那客戶跟他們公司合作了三年多,起初是陸遠開發的,但是因為那時候他剛進公司,所以當時的小舅子經理高勇在對方表現出意向後便截了胡。陸遠人微言輕,又顧及他是皇親國戚,所以便悶頭認了。這兩年這位客戶訂單不斷,陸遠每每看到心裏也會腹诽。但說什麽沒想到這次高勇辭職,財務一查才發現這位意大利的客戶還有六萬美金的應付款沒到賬。
這段時間公司一直在催款,今天早上的時候,意大利方面終于給了回應,說他們和高勇已經達成了一致。直接接管此事的裴立勇頓覺不妙,果然沒多久,他們就收到了對方的郵件,上面有高勇的簽字,表示由于最近一批的貨物不合規格,造成了意方公司的貨物積壓,所以由這邊來承擔六萬美金的損失費。
這種問題在他們這一行算是常見,所以公司和業務員之間經常互相防着。業務員開發了客戶防着公司,怕他們給截胡了翻臉不認人。公司也防着業務員,怕他們跟A公司B公司合作幾次之後搞黑箱。陸遠還想過他們公司搞的這麽透明,業務員沒保障,公司倒是不會吃虧,誰想臨了竟然在小舅子身上栽了跟頭。
老板氣急敗壞,在公司發了一上午的火,幾乎人人遭殃。陸遠也被無辜遷怒了一回兒。大家都知道什麽情況,并沒有往心裏去。誰知道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裴立勇卻一臉為難地喊了陸遠。
陸遠感到不妙,立在裴立勇的辦公室門口警惕地看着他。
裴立勇似乎也很難開口,他先借着陸遠剛解決的德國訂單說了兩句,随後才嘆氣道:“因為這客戶是你開發的,雖然高經理擔主要責任,但是你也脫不開幹系。”
陸遠腦子裏嗡的一聲。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這事太荒唐,也太匪夷所思。
陸遠強忍住了發火的沖動,一字一句地問:“什麽意思?”
裴立勇道:“公司的意思是你作為聯系人,也應該負起一定的責任,當然這件事主要責任不在你,所以只扣除你今年的獎金。”他說完一頓,又道:“當然,這只是公司的意思。”
陸遠簡直氣極反笑,客戶他開發的,最後單子讓別人簽的,提成別人拿的,最後出事了錢是自己賠的,天底下還有這種事,簡直想都不敢想。
他掃了眼裴立勇的辦公室,這會兒雖然怒極,但卻沒了發火的念頭,想了想幹脆道:“行,扣吧。”
裴立勇一愣,反倒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麽回答。
陸遠笑笑,道:“按我的估算,今年我的獎金至少也得有十萬吧。公司這批貨利潤不低,貨物成本加上單據費,高櫃費,訂艙費,操作費……雜七雜八的加起來也不見得有多少。當然我如果業績再沖一沖,說不定創個記錄,這點錢就自己陪了,老板也不用生氣傷心。”
他言語諷刺,見裴立勇明白過來,冷笑了一下道:“多好,剝削我一個,幸福他全家。”
裴立勇也知道他的潛臺詞,陸遠自從公司頒布新規後不僅沒抱怨扣底薪,還動辄加班加點,工作比之前更為勤懇努力。為的不過是超額業績的那點提成獎勵。他每為公司拉來100萬的單子,自己便有一萬的獎勵,同樣反過來看,陸遠每多一萬的獎金,便意味着公司多了100萬的訂單。
大河有水小河滿,所有的銷售公司幾乎都是捧着骨幹業務員。現在老板一時病急亂投醫,斷了陸遠財路,後者一扔攤子不幹,那損失遠比現在的這點麻煩多得多。
裴立勇哪裏敢這麽應下,他沉默了一會兒,對陸遠道:“這只是公司的初步意向,我只是先跟聽你透露一下,具體的還得看公司通知。”說完不等陸遠回複,又立即笑着問,“我能不能搭你個便車?”
陸遠看他一眼,裴立勇道:“我的車出了點小事故,還在4S店裏,今晚有事要到海悅那邊會個朋友,不知道方不方便蹭下你的車?”
陸遠猜着“那個朋友”應該是周瑜,雖然不情願,但仍點了點頭。
他心裏有些詫異裴立勇和周瑜到底進展到了哪一步,畢竟從交友軟件認識來的目的性多數都很強,要麽是處“朋友”要麽是約炮。按周瑜上次的表現看,這人不像是一個能随便約炮的……那也就是這倆談上了?
莫非那天周瑜的顯擺不是胡嘚瑟,而且要喂狗糧?
陸遠越猜越迷糊,一路沉默着到了停車場,一開車門才發現周瑜的水杯還在副駕上。他眼疾手快地把杯子抓過來,但到底晚了一步。
裴立勇瞧了眼,笑道:“杯子很好看。”說完又瞅着那個杯套,若有所思道,“杯套也挺可愛的,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陸遠忽然有些心虛,把杯子放到自己的另一側擋好,又笑了笑:“是嗎,我在夜市買的。”
“夜市啊,”裴立勇恍然大悟,點了點頭,又忍不住搖頭笑道,“我還以為這是自己做的呢。”
“是自己做的啊,”陸遠胡扯道,“是一個賣手工物品的小攤上買的,除了這個也有別的,什麽小紐扣小挂件的,坐墊套沙發套。”
岳琪來的時候陸遠聽小姑娘說過,哪裏哪裏有賣手工作品的,他記性好,這會兒張口就來,說的還有模有樣的。
裴立勇信以為真,再加上他這次搭車也是另有打算,等和陸遠閑聊了兩句,便很快轉入了正題。
裴立勇道:“這次公司的決定是有些不合适,我跟老總做了七八年了,也知道他的一些苦衷。”
陸遠一開始就知道他會借機再勸自己,笑了下沒接話。
裴立勇如今三十出頭,跟着老總四年當上經理,八年當上總監,提成比別人多,待遇也比別人好。老板的小舅子只能吃歐洲市場,可裴立勇從始至今,手裏一直捏着美國和日韓這些大頭。
陸遠承認這人的能力的确和他的待遇很匹配,但他們倆人并沒有同仇敵忾的立場。
陸遠沒接茬,腦子裏同時也在盤算着,既然同路一次,不如給自己多争取些口頭承諾。公司每月10號結算上月工資,他得想想怎麽讓裴立勇把這個月的提成也給他結了。
陸遠在剛聽到公司這項操蛋決定的時候就想好了辭職,這會兒真要開口,心裏卻不免忐忑。他不知道李複那邊公司到底怎麽樣了,自己過去的話能不能做好,工資能不能給提高。心裏忐忑之際,又不免聯想起不久前自己随口的那句“将來自降身價”。陸遠苦笑,心想這話果然不能亂說,人要喪起來真是分分鐘見識什麽叫一語成谶。
他心事重重,更無心聽副駕上的人在那講些什麽。
直到快到目的地,裴立勇才陡然住了嘴。
陸遠以為他終于放棄了,誰知道後者卻沉默了幾秒,誠懇道:“陸遠,我這一路說的話,對你來說可能無關痛癢,但我的确很想和你分享,并希望你能體會。有時候工作,不僅僅是薪酬待遇,它也是一種成長,如果你有機會能親眼目睹甚至陪伴一個公司成長,那真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
“可惜我沒有,”陸遠不想扯破臉,自嘲道,“有個典故是何不食肉糜,裴總監座駕百萬,自然不知道我們這種平民的心酸。這樣給您算一下,我這破車如果去賣二手,大概也就能折吧折吧算廢鐵,撐死能有幾千?今天老板跟您一拍板,十萬罰款算我頭上,等于我一下失去了十幾輛愛車。或者換個算法,我一個月房貸四千,這十萬相當于我白還了兩年的房貸。您大踏步的往前走,我是忙活了半天,倒退了兩年。”
他說完嘆了口氣,聲音也漸漸冷了下來:“如果裴總監也覺得我這獎金該扣的話,那我無話可說。否則您但凡有一點考慮到我的現狀,都不會說出讓我體諒的這種話來。”
“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很不合理,”裴立勇知道他心裏不痛快,斟酌道,“但是這事并非沒有其他解決辦法。比如說每一筆訂單我們部門都有一定的提成作為活動經費,今年的這部分錢還沒用,如果用它來抵扣這部分罰款,是不是能降低下你的損失?”
他們部門的提成原本是用來組織集體旅游的,後來漸漸被經理私吞,慢慢也就默認成了經理的灰色收入。陸遠不知道裴立勇是一直不要,還是這次例外,扭頭看了他一眼。
裴立勇明白他的意思,攤手道:“以前我們部門的會有一半用來買禮物,作為生日禮品贈送。”另一半自然是進了他的腰包。
這樣一來,這次的風波等于轉嫁給了他們部門,裴立勇和部門同事一人擔了一半。雖然仍不合理,但是對陸遠的确不會有太大影響。
陸遠卻沒有輕松很多。如果說上次老板的事情讓他第一次有了風險意識,那這次無疑又讓他多了信任危機。
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寒了心,而且從這件事來上看,他不得不懷疑公司現在的財務狀況。
陸遠沒說話,轉念又想,現在這又何嘗不是個談條件的好機會。
他想了一會兒,猶豫道:“部門的提成也不是一定能拿到的吧。”
裴立勇轉過臉看了他一眼,沒明白他的意思。
陸遠輕輕敲了下方向盤,直接問,“如果部門提成拿不到,裴總監打算怎麽辦?”
裴立勇搖了搖頭,謹慎道:“應該不會出問題。”
“那變數蠻大的,”陸遠搖頭,“畢竟我平白背鍋,也是‘應該不會’發生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呢?”裴立勇這才明白過來,想了想問道,“不如把你的想法說出來聽一下。”
陸遠心裏盤算了片刻,很快有了答案:“我暫且相信部門提成不會出意外。如果一切按照裴總監的計劃實行,那一切再好不過,我也從本心希望能夠和裴總監繼續共事。”
他說完稍稍停頓了下,見裴立勇神色微松,這才接着道,“不過除此之外,我也想跟經理談下東南亞的服裝市場問題。如果可以的話,這一塊我想接管。”
裴立勇下車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
陸遠直接把他送到了周瑜的小區門口,一直看着這人進去之後才長長的舒了口氣。他對于服裝市場心動已久,因為本地的企業優勢明顯,近幾年政府的扶持項目也多。只是日韓這塊一直有人重點把持,陸遠想伸手難上加難,再加上日本市場競争激烈,訂單小要求高,也并不适合他。
倒是東南亞現在的形勢正好……
當然他知道,其他的同事包括裴立勇也知道。如果沒有今天的這件事,陸遠還真沒什麽機會提這個。
只是裴立勇一直到下車也沒表态,陸遠想了想,仍不得不做兩手準備。
他覺得自己現在頗有些腳踩兩只船的架勢,跟前公司沒扯清,還要再聯系新公司,兩邊都要保持一定的熱度和距離,太近了會出事,太遠了又不保險。
陸遠回到家,見卧室裏亮着燈,也沒打招呼,徑直進了書房反鎖。
他先給李複去了電話,打算約他面談。只是打了一遍電話沒人接,再想打給周瑜問問,忽又想起了後者大概正在和裴立勇見面。
他忽然就有些心煩,想了想從抽屜裏拿了根煙出來,給自己點上,又蹬掉鞋襪,曲腿坐到了飄窗上。
外面的天還沒有全黑,從書房的窗戶看出去,正好能看到黑沉沉的海和淺淺淡淡抹了幾道雲的天。陸遠不由得想起他剛拿到鑰匙的那天,也是在這個位置,他看到了大概這輩子最美的一次落日——紅彤彤的晚霞鑲着金邊,潑滿了西邊的半邊天空。現在想來有些像提花貢緞的大床罩。
只是當時他太興奮,拿着個破手機一張張的拍照,金邊每每曝光過度,他也仍覺得美極,換着角度拍,調整了光線拍,伸手比個姿勢拍,連着窗戶的輪廓一塊拍……
一直拍到晚霞轉淡又消失,破手機沒了電,吱喲一聲關了機。
當時有那麽一瞬間的功夫,陸遠覺得這世界是絕對安靜的。
他在享受着自己完美的勞動成果,驕傲又高興,可是同時也無人知……
那天大概是他情緒波動最大的一天,他在自己的毛坯房裏轉了幾圈,又哭又笑,最後大手一揮,自言自語地決定了裝修方案——原本的雙卧室砸掉,只留一間。儲物間這裏改成書房,窗戶下面壘起來,做個飄窗。
心煩了就在這上面坐會兒,不行就蹲會兒。反正再苦都過來了,有什麽郁悶的就想想以前……日子終究是越過越好的。哪怕現在工作遇到難關,再次面臨兩難的境地,他也有了存款和房産傍身,不必再過之前磕磕絆絆縫縫補補的日子。
不知不覺一根煙抽完,陸遠的心情好了點,不得不重新面對現實。他開機登進了郵箱,同時又拿着手機開了whatsapp和微信,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客戶在線。
只是開鎖屏的時候周瑜的電話正好進來,陸遠沒反應過來,戳了一下就接了。
時間還早,離着裴立勇下車不過十幾分鐘的功夫。倆人要是一塊吃飯,這會兒估計都沒商量出地方。
他心裏詫異,正要開口說話,就聽周瑜在那邊咚咚咚地敲門,同時很有節奏的喊道:“陸遠你開門吶!我知道你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