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的愛人，我愛他勝過理想
“後來的人啊，”他靜靜寫道：“我今日在這裏記下這一切，并不是想要為自己說什麽。而是是想要用我失敗的經驗來告訴你們，消除異化是一件格外艱難又茫無頭緒的事，就像是在茫茫的黑夜中尋找那一道可能不存在路。”
“他們視我如指路明燈，”他停了下來，思考了一會：“但殊不知，其實我也只是在摸黑前進。”
他重新落筆：“如果你能從我的經歷中得出些什麽，那我想，這也會是一件令我感到非常高興與欣慰的事。我的異化已不可阻止，可你們還有機會……”
女人從塔尖上消失了，她出現在愛麗絲面前，赤裸的雙足虛踏在空中，她的長發飛舞，白衣被風吹得翩翩震動，她的手中浮現了被愛麗絲刻意沒有拿穩的筆記，莫名的力量湧動，書頁翻動間，她立即就确認了愛麗絲話語的真假。
她明白那個人，心中也有了預感。他确實是會願意為了理想而犧牲自我的人……她只是，還抱有奢望。
晶瑩的淚從她黑色的眼眸中流出，在場的人都能夠感受那種無可言說的莫大悲傷，她分明沒有嚎啕大哭，可每個人都能看出她徹骨的痛苦。
謝利忍不住道：“米娅，我想，他也不想看到你如今這幅受傷的模樣……”
“已經晚了。”她忽然啓唇開口道。
“什麽？”謝利有些茫然。
但米娅已經不想再開口說話了。她重新回到了高塔之頂，仰頭看着天空，像是能從這地面與宇宙相連的地方，感受到昔日他所描述過的那種奇妙的感官。她輕輕哼唱起那一首熟悉的、悲傷的歌調。
“我的愛人啊——”
“他的眼中有光芒在閃耀，”
“那是初晨的光輝，照在了我這顆露珠的身上，”
“将我凝聚了一整晚的寒冷都驅散。”
她想起了自己在剛剛陷入愛河時寫下的歌，那時的她剛剛辭下芭蕾舞女演員的工作，因為心情煩悶，聽聞了他的事跡，來到這裏，想要追尋一時的平靜。那個時候的她又怎麽能知道，她自己會在這裏遇見一生所愛？
灰色的城市晃動起來，如同被喚醒的逝去多年的廢墟，天空中飄下的塵埃越來越多，如同一場徹底決絕的雪。格林從沉寂中醒來，他看着這仿佛颠簸在懸崖上的城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這是怎麽了？”外面也連鎖般産生了回響，有人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是沒明白自己為何在此處。
“埃蒙！”有秀麗的長發女性焦急地伸出手來，她身邊的男性被不斷的震動驚到，差一點就摔倒在地上。正是之前格林遇見過的行動局的同事，他一手撐在桌上，一手撫住自己的額，整個人就像被扔入了不斷攪動的洗衣機，難過到想要吐出來。
“我是……埃蒙……是琳娜的丈夫……是小鎮中的咖啡手藝師……”他晃了晃頭：“不！我不是！我是……我是……”
他的念頭被撕扯，就像有一種力量在将他拉入另外一個世界，他心中剛升起抵抗的心思，這力量就将他的心情平複，一時之間，他好似升入了一種格外玄妙的境界，在那裏，很多事情對他而言，都不再那麽重要了。
這空蕩的城市中回蕩着米娅的歌聲，那黑金色的古鐘也搖晃着敲響起來。慢慢地，他們看到了有殘餘的影像從各個角落裏走出來。
“小心！”謝利在愛麗絲的耳邊鄭重提醒道：“她催發了那個銅鐘的力量！這些人，都不是真實存在的！”
愛麗絲點了點頭，她身邊的幾件詭物也都警戒起來，它們知道，這就是最危急的時刻了。
“我的愛人啊——”
“他的身軀不比那石像的偉人更魁梧，”
“他率領着衆人，要建立遠離塵世的理想鄉，衆人将他視作天上的啓明星，”
“唯有我，見他用石鎬開鑿的，一下下，是我幹涸的心田。”
米娅仿佛已經徹底不在意這些來讨伐她的人。外面混亂的空間阻擋住了他們中的一部分，那一直想要勸告自己的聲音，雖然有着神秘力量的支持，可他一直被困在高天上，無法插手這裏的一切；那敢于朝自己開槍，想要将自己最後的想念打破的人，他根本不足懼；還有那個小姑娘……
她的淚水随風散開，無聲息地消逝不見。
“真正導致這一切的是那個古銅鐘！”謝利高喊：“不要被米娅所迷惑了！她之所以能自由出現在高塔上，是因為她自己改變了自己！她仍然是人，但又不單純是人。我懷疑，她已經與某件詭物結合到了一起……”
說到最後一句話，謝利的語聲分外嚴肅：“我懷疑這其中有其他人的參與，那不是偶然間合成的。”
“那個古鐘擁有的是時空間雙重的能力！”愛麗絲咬牙道：“我沒有信心能打敗她，你在這裏這麽久，有什麽辦法嗎？”
“砰！”一道爆響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來，愛麗絲随聲望去，她見到已經恢複過來的格林端着槍，仍然不肯放棄地向着銅鐘直接射擊而去，顯然，他也看出了，比起米娅，倒是這個古鐘更像是引發了這一切的源頭。
爆鳴的子彈劃開筆直的氣流，米娅沒有低頭看，那子彈鋒銳到超過了一定的界限，但，它還是停了下來，在那古銅鐘即将被命中之前。是時間的力量。
格林皺了皺眉，試探失敗了。
殘餘的影響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湧來。他們面目模糊，看不清各自的臉，但他們仍彙聚而來，愛麗絲能感覺到，他們之中，有一種古怪的氛圍在興起。
他們在塔樓前跪了下來，雙手舉起，狂熱般喊着什麽。
“他們在說什麽？”愛麗絲問。
“他們在喊‘女神’。”謝利終是回道。
愛麗絲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她語聲幹澀道：“為什麽要這樣做？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
謝利沉默了一會，之後才道：“這恐怕并非她所願。人們在想着些什麽，她是沒辦法操縱的。一位領袖者死去了，他的妻子繼承了他的理想、他的職責，人們也就将她看做了領袖的化身，是繼他之後的，新的支柱。”
“你說這些人都不是真實存在的，”愛麗絲是何等聰明的一個小姑娘啊，她很快就理解道：“是因為時間的緣故嗎？這些人……其實都是過去留下的影像，也就是說……這一幕，在過去，就已經發生了……”
她忽然心中生出了一種無力感，這感覺，不是在剛穿越時遇見危險時誕生的恐懼，而是一種更沉重更難言的負擔。她注視着這一幕，将之刻入了心裏。
“我彼時愛着玫瑰，”
“愛着浮華的燈光和舞臺，”
“還有人們紛湧而來的海潮般的贊譽，”
“但在此後，”
“它們都不及你口中吐出的言語，還有你所愛着我的溫柔目光。”
愛麗絲看着這蒼白的女子，她仿佛正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她下定了決心，站在高樓的邊沿處，高喊道：“去吧，去将這一切停止下來！”
“無形之獸”從更高的緯度探出自己的爪子，它從米娅的身邊疾行而過，她微微側目，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注意到這根本無法察覺的詭物。它靠近到古鐘的旁邊，恐怖冰冷的眼睛逡巡着它，像是要找到下手之處。
高天上的鏡面倒映着這一切。一雙悲憫的眼睛從上面望來，他看着米娅，看着愛麗絲，也看着想要與愛麗絲彙合的格林，他忽然開口，聲音在愛麗絲耳邊回響：“我會将三座城市的封印打開，将封印全力壓在這銅鐘遺物上，但時間只有一瞬，你能把握好這分秒的剎那嗎？”
愛麗絲想了下，心中與“無形之獸”溝通了下，最後道：“應該能對它造成一定的損傷。”
謝利道：“那就去試試吧。”
“注意，”他提醒道：“要開始了！”
天空忽然降下光來，那闊別已久的光如同掃去陰霾的槍，照耀在這座被定格在過去的城中。在三座城市的外圍，不少行動局的骨幹突然躁動起來，他們分散在封印的周邊，每一位手中都有着特制的行動局的小鏡子，而就是在此刻，他們的鏡子回應般往中心投去白光。
“別亂！”瑪佩爾呵斥道：“還不清楚嗎？這是局長在使用主鏡的力量！”
行動局在她的安排下，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她看向城市的中央，有些擔心道：“……一定要出手嗎？”
格林的皮箱中也發出純潔的光芒。他愣住了，然後，天上一只血鴉倏然飛撲下來，向着那白衣女子的方位而去。
愛麗絲目光一凜，她小小的身子站得筆直，在一瞬間，她感覺到了“無形之獸”的存在，他們心念靠近在一起，見到了在另一個層面上，萦繞着無數詭異紋路的銅鐘、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影響的銅鐘，靜止了一剎。
那種無懈可擊的圓滿露出了裂縫，愛麗絲心中冷靜無比，她揮下手，與“無形之獸”一起攻了上去。
“咚——”前所未有的深沉的聲音響徹了天地。在三座城市中，在被影響的、沒被影響的人耳中，在遙遠的數座城市之外，無數的人，他們都聽見了這沉重無比的聲音。
“我愛的人啊，”
米娅終是抑制不住，她哽咽般哼唱道：“我愛他，勝過愛我的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