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洞中之獸

她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目之所見盡是一片老舊的灰色，愛麗絲抱着小熊，她獨自一人站在繁忙的采石場中，在這裏，她看到有許多赤膊的工人正在一車車将礦石運向倉庫，漸漸的，她眼中的景象也染上了色，一切都鮮活起來。

一位少年正追在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身後，他努力勸說道：“父親，我們不能繼續這樣了，采石場中并不平靜，有很多的怪事正在發生，再待在這裏，只會造成更多的傷亡……”

中年人不耐其煩地将自己的兒子推開，他斬釘截鐵道：“夠了，安德魯！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忘了我們的訂單嗎？只要完成了它們，你想要什麽沒有？”

“永遠不要和錢過不去。”這位父親如此告誡他的兒子。

安德魯有些失落地停下腳步，他看着自己父親的背影，一時頗為茫然，不知自己堅持的是對是錯。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在一群糙漢的工人中，有一位極為可愛的金發的小女孩正在看着他，她穿着一身短袖的裙子，懷裏抱着一只肚皮上印有一塊粉色愛心的小熊，她眼眸燦若晴空，頭上一頂寶石的冠冕在熠熠閃着光。她簡直就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精靈，與周圍畫風格格不入。

安德魯不由走上前去，他不知道她為何會在這裏，但他知道，不能任由其獨自在此。他走到這小女孩身前，見到她目光落到他身上，他蹲下身去，輕聲道：“嘿，親愛的，你的父母呢？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裏？”

愛麗絲看着他，從剛才聽到的話中，她知道了，這就是之前莉迪亞與她說過的安德魯。她又往周圍望了望，沒有發現什麽不同的地方。她輕聲問道：“你說這裏有很多怪事發生？”

安德魯迷惑道：“啊，是的……不，這些和你無關，你該考慮的是回到你的家人身邊……”

愛麗絲道：“是那個黑洞造成的嗎？”

安德魯沉默了下來。他沒想過自己會從一個小女孩口中聽見黑洞，他不知應該要如何解釋。

愛麗絲卻繼續道：“其實他也是明白的不是嗎？他之所以不理你，是因為他在假裝看不見。”

安德魯心中一震，猶如醍醐灌頂般，他明白了父親為何會一直對自己推脫，可是，他随即想到，就算自己知曉了，又能怎麽辦？采石場正在越建越大，尤其是在發現“黑油”後，聘請的工人數量已經快到一萬，已然是個格外臃腫的龐然大物了。

他強笑道：“我會讓他改變主意的……”

而這個時候，愛麗絲卻突然轉身一指道：“他們是在幹什麽？”

安德魯将視線投往那裏，他見到，有工人将挖掘的器械送到黑洞旁邊，他的父親正在那裏親身指揮，而之後，開采的聲音就傳到了他的耳中。

他瞳孔驟然縮起，再也顧不得其它，他飛快地奔跑過去，大聲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所有人都一齊看他，但很快，他們就又将注意力重新收回到工作上，沒有人理會他，安德魯有一瞬，竟覺着自己才是那個異類。

他的父親走到他的身邊，平靜道：“‘黑油’的儲藏延伸到了這裏，之前下去的人也說了，下面還有很多的石料……他們只是在做自己該做的。”

安德魯頭腦一暈，他渾身徹骨發寒，他見到工人們如螞蟻般敲打着黑洞的邊緣，一時之間，竟覺着有某種更可怕、更見不到底的大洞正緩緩地張開了它的嘴巴。

“人的心，是沒有底線的，”愛麗絲身邊有人極為冷淡道：“欲望就是貪婪的怪獸，可以将一切吞噬殆盡。我看到了一群奴隸，是資本的奴隸，在他們領頭者的率領下，正一個個安靜地跳入怪獸口中，這個畫面是如此的荒誕與無稽，卻是世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

愛麗絲轉頭望去，她看到有一個一身黑衣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身側，他形貌姣好，一邊耳垂下綴着顆黑晶石的耳鑽，五官精致美麗，猶如黑暗蔓延而出的子嗣，充滿了極特殊的魅力。

他看向前方，目中是如煙霧般的空無，但愛麗絲知道，他其實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安德魯驚怖地看着這群将主意打到了黑洞身上的人類，他連連往後退，突然有了一種想要幹嘔的感覺。他不敢再看，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愛麗絲有所思道：“如果說這黑洞是異化而出的話，那麽，這些人的貪婪，就是填給它最好的食物。它正在變得強大，且越來越強。”

青年微微垂下眸，眼神凝注在愛麗絲頭頂的冠冕上，一瞬後，他與愛麗絲對視道：“告訴我，你來這裏的目的。”

“解決這次的事件。”愛麗絲也很簡潔地回答道。

青年淡淡道：“看來我們是敵人了。”

“是的。”愛麗絲率先動手，看不見的攻擊從另一個層面上襲殺而來，青年眉目動了動，他身形扭曲着失去了蹤跡，竟只是一道虛影。

愛麗絲環視了一下四周，在安德魯向這邊走來時，避開了他的視線。

一切都開始走向既定的命運，在領頭者将人們帶往終末之途後，有這樣的後果，是他們本該料想到的。

再也不談将采石場關閉的安德魯渾渾噩噩地渡過了一段時間，他的父親見他整日裏沒有任何幹勁，還想要讓他去指揮場內工人工作，他與之大吵了一架，然後棄門而逃。

他第一次喝了酒，喝到整個人都不大清醒了。耳邊傳來酒客們對于采石場工作的羨慕，他大聲痛罵他們正在開啓一個潘多拉的魔盒，但人們只是嘲笑他，并将之推搡到地上，酒瓶在他身邊碎裂，将他的手指割開，有鮮紅的血流出。

他好像又看到了當日的那個小女孩，以為是幻覺，他搖了搖頭，剛想要爬起，大地就晃動了起來。

“怎麽回事？”有人在喊叫。

“是地動！是地動了！”有人像被燒烤的老鼠一樣亂竄起來。

安德魯卻條件反射一般看向了采石場的方向。他預感到了什麽，猛地跳起，往那邊飛快地奔跑。

于是他看到了，火紅的烈焰自中心處暴射開來，地面上大的小的石頭都在滾落、跳動，被構起采石的支架在這震蕩中像是巧克力棒一樣倒下折斷，人們都在逃跑，他們無助地伸出雙手，臉上滿是呼之欲出的恐懼。

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地下一下一下地撞擊着，紅色的猶如岩漿般濃稠的烈火燒上了半邊天空，煙氣蒸騰、熱度滾燙，慢慢地，他看到有什麽東西從那黑色的洞口中攀爬而出——

尖銳的黑色的爪子，暗紅的硬質的手掌，兩只彎曲的角從下面探了出來。安德魯死死地盯着那裏，一直到他看到了這怪物的半個腦袋，那絕非人類的黃色的虹膜裏，瞳孔豎直，猶如最鋒利的尖刀。

冷酷、兇蠻、毫無情感，這恐怖的怪物，是人們能想象出的最惡。安德魯看着看着，他忽然大笑起來，這笑聲是對那些不肯悔改的人的回敬，他知道自己做的沒有錯，是他們錯了；但笑着笑着他又哭了，因為眼前這一幕就是他一直在避免發生的，是他不想親眼看到的。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在往外奔逃，再也不見之前的鎮定，他動作慌張，甚至還被後面人撞了一下，他摔倒在地上，又堅持着想要爬起來。

“父親！”安德魯愣了下，沒有猶豫，他沖着那個方向就跑了過去。

愛麗絲站在原地沒有動，她沒有插手這一場災難，并非是她不想救下這些人，而是她知道，不管她去做什麽，都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這裏，并非是真實的歷史。

她從沒想到，女王冠冕技能欄中的“一切時空中”會是如此的給力，無形之獸提醒了她“無頭騎士”的不對，可讓她能夠進入這裏的，卻是女王冠冕的威能。

它就好像是一個錨，讓她在很多時候，在碰到各種事件的情況下，依舊能夠穩定住自身，并讓許多的惡意都無法降于其身。

這或許才是它能夠觸及到品質“淡紅”的真正原因。

而在她真的掌握了這一項能力之後，一些過去看不到的東西，現今也能見到了。她擡起手，撫摸着身側一匹巨大“黑狼”的腦袋，目光中帶上了欣喜的溫柔。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無形之獸的真身，與它的下位體不同，它顯露出的形态更似于狼，渾身如煙，漆黑沒有一絲雜色，形态俊朗，姿勢端正，格外有“狼王”的壓迫力。

它安靜地端坐在那裏，任由愛麗絲輕柔地撫摸它。

黑衣的青年再次看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戴着王冠的小女孩正在與她的心愛的寵物相處在一起，他攤開手中的書，讓其中的文字如同蝌蚪一般從書頁中紛雜着跳了出來。

安德魯跑得很快，他感到自己的心髒就快要跳出來了，怪物還沒有徹底從黑洞中出來，地面就已經裂開了。無數的火焰恣意地燃燒着，到處都是人倒下的屍體，可他快到已經看不到那些了，他只記得要跑到那個人身邊，然後伸出手，在最後一刻，将即将要掉下的他抓住了。

男人恐懼地往下望，下面是無盡的火的海洋，可當他擡頭看，見到的卻是自己兒子那張年輕又蒼白的臉，他靜默下來，第一次認識到——

他确實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