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鞋子太小了

“唐總,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慕黎黎經理,以後由她負責您這邊財務共享中心的工作。”

丁助理話剛說完,烽火集團財務總監老唐眼中的熱情一下子淡了不少。

他下屬的財務共享中心經理已經外聘了兩個月,開始他想着不是多關鍵的位置,慢慢挑,從市面上挑個各方面比較均衡、可他心意的下屬。被這波疫情一耽擱,拖着拖着到了今天。

突然給他來了個措手不及,上上下下一點風聲沒透出來,人選就這麽——定下來了?

老唐把手裏的任命書往後翻了一頁,不到三十歲?薪水卻比同級的幾個資深經理都高?

試用期沒有,考核條件沒有,再往後,個人簡歷一片空白。

老唐在其中一頁的頁腳處停留:“丁助,程序走錯了吧?HR都還沒簽字。”

“沒錯,一會兒我順路去樓下,找人力總監簽就行。”丁助理說得更強硬了一些,“着急的是您先給她把工作安排一下。計算機、工位、需要了解的基本情況等等,幫助慕經理熟悉熟悉,讓她盡快上手。”

老唐面上的笑容有點挂不住:“這個,不符合流程啊… … ”

“席總的簽字您看到了?其他流程可以後補。”

“可是… … ”一句話就往他手下塞人,不由分說,老唐這口氣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老板欽點,沒有可是。”丁助理湊近,拍拍老唐的肩,算給這件事下了結語。

在烽火集團,別看丁助理級別不高,公信力卻絕對的不容小觑。他對外代表着席烽,如果誰都來可以和他講情,發號施令的活他早沒法幹了。

丁助理一走,老唐垮下臉,對着來路不明的慕黎黎,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英語會嗎?”

“會一點。”

“以前做過財務嗎?”

“沒有。”

“考過證書嗎?”

“ … …也沒有。”

慕黎黎聽做財務的朋友說過,每人手裏至少一張專業證書,否則只能認命當小兵,升到經理一級是妄想。

老唐的臉上重新綻開了笑容,不過這回是每一個皺紋都帶着嘲諷的笑。

他人四十多歲,長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看着人不錯很nice的樣子,nice裏夾裹着經年的老道和挑剔。

開玩笑似的口吻問她:“席總是個大忙人,怎麽有空管我們財務部的事兒了,不會— —你是席總的什麽朋友吧?”

慕黎黎無辜的張大眼睛:“什麽朋友?”

女朋友呗,老唐沒直說:“是的話也沒什麽,都曉得我們席總憐香惜玉。”

“真不是。我沒見過席總真人,只是聽丁助理提起過幾回。”

老唐心說,難道是丁助理自己塞進來的關系?

很多人覺得財務的活兒輕松,随便什麽人坐個班,喝喝茶看看報紙就過去了。老板往他上頭空降人他來者不拒,今年這情況他恨不得有人頂雷,還比席總好應付。但在他下頭安插人,就是另外一碼事。

如果是丁助理,那倒無傷大雅,下次可以趁機和他攀攀交情。可丁助欠他個大人情,還那麽強勢的一句不解釋,又不像那回事。

老唐狐疑的猜測着,對慕黎黎更沒有好印象了。

晚上六點鐘,格子間裏的人密密麻麻,一點不見少。時間無休無止的被工作填滿,仿佛越晚還越精神。

慕黎黎不喜歡加班,特別是低效無效的加班。

周圍員工仍在埋頭苦幹,敲計算機的,通電話的,劈裏啪啦打計算器的,貼發票的… …個個精神抖擻,反襯得慕黎黎像一條百無聊賴的鹹魚。

手裏的數據看得她了無生趣,看看計算機右下角的時間,慕黎黎甩了甩小包,決定先走。

上午老唐随手指了個靠過道的工位給她,然後以開會為由,大撒把地走了。

丁助理讓老唐帶她熟悉工作,老唐直接把活兒甩給了一個比慕黎黎還小的女孩。

女孩名叫袁圓,帶着厚瓶底的圓框眼鏡,身材也圓圓滾滾的,自我介紹說是共享中心的主管。

那就是慕黎黎的下級了。新人入職,找個下級帶上級,算是史無前例的奇事了。

慕黎黎不怎麽說話,聽她東一句西一句地介紹公司的大事小情。一說到公司高層,正經事說不上來幾件,全是拈花惹草的個人八卦。

聽了一肚子緋聞轶事,慕黎黎上工的第一天真是“收獲”滿滿呢。出了公司大廈的門,收到苗苗的微信,約她晚上吃飯。

慕黎黎喪裏喪氣地回她:【不去了,我先回家,今天腳疼。】

苗苗問:【咋了,公司這麽狠,還讓你幹體力活?】

【不是,鞋子太小了。】

苗苗秒懂,幸災樂禍地嘲笑她:【看吧,叫你走後門… … 】

誰說不是,橫插一杠子,還反複叮囑丁助理不要讓人知道她的身份,被人穿小鞋簡直是必然。

但慕黎黎也不是光腳的,小小的絆子難得倒她麽。

公司拿不到的數據,一回家慕黎黎便躲進書房,在她計算機裏強大的數據庫中四處搜索。

烽火集團,八年前成立,成立之初即發展迅猛。旗下擁有連鎖中高端酒店若幹家,分布在相鄰的幾個省份,還有幾家獨立運作的物業公司和科技公司。

主打年輕化的品牌和私人貼心的用戶體驗,這兩年社交媒體上的品牌營銷火爆,他家酒店的名號連沒做過這個行業的慕黎黎也或多或少聽過一點。

再往下拉,公司的股東名冊裏,合夥人之一即是席烽。還有兩個其他的股東,慕黎黎不認識,看起來都不過三十幾歲。

浏覽完幾個平臺上的信息,慕黎黎漸漸有些興趣缺缺。

古人說天時地利人和,一家公司的實力是可以打造和強化的,但是過程中可能會遭遇天花板。這個天花板就是所在行業的發展空間。

酒店裝修再奢華,服務水平再高,用戶體驗再好,說白了,也不過是再傳統不過的“中年”行業。以加速擴大規模和壓榨性價比取勝,論起潛力,和新興産業相比便相形見绌了。

所以才會有烽火後臺的龐大體系,來支撐全盤業務的運營。比如今天剛交到她手裏還沒熱乎的財務共享中心,光處理發票的小組就有幾十個人。

哦,烽火旗下也有一塊新興業務,就是那家所謂的“科技公司” 。相親時席烽提他也做人工智能,想必說的是這一塊。

可成立時間才不到半年,作用微乎其微。這種公司,慕黎黎猜,即使沒有這場來勢洶洶的疫情,發展瓶頸也将不期而至。

總之兩個字,過時。

晚上快九點,席烽從外頭回來,家裏燈火通明,不複前幾日的黑燈瞎火。

這幾天他發現,婚姻生活的一大好處是,家裏不再孑然一人,屋檐下總有一個窗口、一盞燈早早地亮了起來。

今晚他約了另一家銀行的高層,希望能撕開口子,再籌措一部分貸款。但并不順利。

對方常年在一線跑業務,對他們這些公司的要求已經司空見慣。不管公司大小,不管盛名遐迩還是岌岌無名,在他們眼裏一視同仁,不見兔子不撒鷹。

公司僅有的幾套房産,他早一步答應了慕行長作抵押物。今晚原想借着飯局,試探看看能否再多抵出來一部分。無論怎麽旁敲側擊,對方和他長袖善舞的只談風花雪月,一句不往正題上說。

時局特殊,喝酒應酬的操辦很難,餐廳包間的大圓桌上人和人之間恨不得間隔一米遠,有些話不好細說。

後續的私請活動也被拒了。要是擱在前幾年,公司賬戶裏躺着上億的存款吃利息,都是銀行的人上趕着找席烽攬儲、推業務。

而今風水輪流轉,賬戶空了,銀行的人不露面了。等席烽主動出擊,約人家,人家還不一定同意配合。

世态炎涼,莫過于此,常年在錢堆裏打滾的人最是熟谙這一套。

幾個人用完簡餐就散了,臨別時銷售副總把裝紅酒的白皮紙袋放在對方商務車的後座上,誰知又被對方不露聲色的提了下來。握手告別時話不多說,盡在不言中。

銷售副總還要勸,被席烽一個眼色攔住了。一群人在餐廳門口因為這個推拒,他們的姿态也低得太不象話了。

紅酒被丁助理放在了他車上,席烽上樓時随手拿回了家。

一個人倚在窗前自斟自飲,看似很有閑情逸致,實則落寞像潮水一層層的從心裏深處往上浮。

十點多,慕黎黎去廚房找水喝路過。客廳裏極安靜,如入無人之境,落地窗前卻立着一個高大的背影。

葡萄美酒夜光杯,醇紅色的液體在杯影中晃動搖曳,扁了扁嘴,心說這人真會享受。她看了兩眼,很快鑽進了自己的卧室。

蜜月回來後,分床睡似乎成了兩人默認的事。她一間,他一間,隔着長長的走廊,一關門隔音極好,互不幹擾。合租室友似的相安無事,各處一隅。

席烽其實有點詫異,第一天進公司,除了丁助理早晨進來說了一聲,慕黎黎沒再驚動任何人,石沉大海似的安靜。

養尊處優的女孩子,還有點勢利,敢明目張膽的找他要條件。對照她拒絕工作時的逆反情緒,他以為慕黎黎總要找人幫忙,至少是要發洩一下不滿的。

然而并沒有。公司不是養閑人的地方,不适應、打退堂鼓太正常了。席烽甚至做好了準備,十天半個月後,放她繼續去“禍害”下一個部門。

至少把人留在公司一個月,等貸款下來,走不走随她。原本的打算是這樣,可慕黎黎一句沒找他抱怨,顯然是啞火了。

席烽咂了一口酒,望向窗外茫茫的夜色。冬天雖然過去了,這個春天的風依然很大,幹冷幹冷的刺人。

無數躊躇滿志的計劃,在剛過去的冬天和此刻的春天裏,被迫擱置。疫情讓公司業務急轉直下,幾位高層一籌莫展。

情況越來越壞,還會持續多久、還能堅持多久,許多人找他要答案。可是,他又找誰要去?

席烽知道自己喝到了一個臨界點,再喝就醉了。自覺地倒扣酒杯,起身拉上厚厚的窗簾,低頭去找手機。

一個小時前,陸子程在微信上問他,【哥啊,最近不出來玩了?新婚才一個月,就被小嫂制住了?】

看他半天不回,連着追來幾條不正經的消息:【大晚上的忙什麽呢,連兄弟都抛之腦後了?看來真是治得服服帖帖了。】

【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溫柔鄉英雄冢,咱姥姥說驚蟄前宜養陽氣,忌過度操勞… … 】

什麽玩意,估計又在哪兒逍遙,席烽手指輕點,兩下拉黑了他。

一個得祖業蔭庇的富二代,以為別人和他一樣天天不勞而獲,席烽不屑。再說,他什麽時候被女人制住過?簡直天方夜譚。

要制也是反過來,服從馴順的那個不可能是他。

不過,今晚請客的遭遇讓他認清了一件事— —假假真真、虛虛實實,有些事是要坐實了,才有腳踏實地往前走的基礎。

席烽站起來,身體搖晃了一下,鞋也沒穿,關掉客廳的大燈。踩着地板往裏走,穿過走廊,在慕黎黎的門前停住。

他的腦子裏有一種迷離的清醒,酒精麻痹了大腦表層,讓煩惱沒那麽擾人心亂,好像戰士脫去了铠甲一樣輕松。

但心下也格外的沉澱平和,總歸沒到窮途末路,他還有堅持再撐一段時間的勇氣和資本。

席烽在房門口停留片刻,靠在牆上仰頭閉眼半晌。

想起慕黎黎聽到“貨真價實”時的畏縮,和她幾次三番睜大眼瞪他、話卻說得柔韌的神态,“哐哐哐”地開始砸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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