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淵側泛漣漪(一)
有些事積壓的太久,總是需要一個宣洩口的,溫淵低低緩緩地輕聲笑着,聲線悠遠綿長,仿佛穿梭過時間,說出那段埋葬在歷史和塵土中的回憶。
溫淵是溫家的嫡子,溫家從不會出現奪權争鬥,因為溫家與普通世家不同,能當上家主的人從出生就定下了,此人日後也會成為元尚的國師,這一任的準繼承人恰好就是溫淵。
元尚是個彈丸小國,國君的後宮人也不多,但有女人的地方就一定會鬥,連青樓裏的姑娘還得争個花魁出來,何況是國君的後宮?
溫淵比景漣大了四歲,記憶裏,景漣的母後是個端莊賢惠的美人,生性溫和,她養出的兒子和她一樣,是個溫吞吞的小糯米團子。
景漣五歲那年,敵國使者說要讓溫家溫淵或者皇長子景漣做質子,溫家是元尚的命脈,于是當時的皇帝毫不猶豫地把五歲的景漣送走了。
嫡長子送于敵國做質子,何等恥辱!
皇後得知後不哭不鬧,親自送景漣出宮,在敵國車隊出了都城後,于鳳儀宮懸梁自盡。
那是個聰明的女人,溫淵心想。她的母家幫不了她,夫君又懦弱無能,大抵是想要讓那個怯懦的男人心生愧疚,至少不會忘記救兒子回來。
有些人總是能讓自己這條命活的有價值,死的也能利用。
但溫淵對那個小糯米團子愧疚的很,他對這個國家并沒有什麽感覺,畢竟是修道之人,誰樂意整天蹲朝堂跟一群嘴碎的文臣嗆來嗆去?
溫淵自小早慧,又是衆星捧月般長大的,性子傲氣,更是對朝堂看不上眼。
但自從那個小糯米團子替自己被送去敵國以後,溫淵幾乎把自己關在了練功打坐的密室,皇後的死和遠隔千裏的皇長子就這麽壓在了他的肩上。
最後帶小糯米團子回來的不是他,景漣在敵國整整三年,後來被敵國暗莊拼死送了回來,抱着他的暗衛剛入宮就斷了氣,沒人知道他是怎麽逃回來的,對在敵國的三年,也只字不提。
剛回國的景漣被封了太子,而溫淵則成為了太子伴讀。
回國後得知母後死訊時,景漣始終木着一張臉,連表情都沒變,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而後執筆繼續做他的丹青,一筆筆的勾勒描繪——傲雪淩霜寒梅圖。
但溫淵知道,皇後生前最愛梅。那副丹青落下最後一筆時,景漣的執筆靜默了許久,豔紅色的墨跡從筆尖滴落,在紙張上暈開一抹血色,宛若血淚。
于是溫淵心心念念的小糯米團子回來以後,變成了一塊冰疙瘩。
無論溫淵說什麽,景漣的回答都是‘嗯’‘哦’,除非逼不得已,否則這就是模式化回答。
他的殿下在敵國受過多少屈辱折磨,溫淵不敢問,能讓一個人從溫和的杏花變成難以親近的高嶺之花的經歷,過于殘忍。
現在的殿下,就如同冬日裏傲雪淩霜的紅梅。
或許……白梅更合适,獨立于冰雪林中,孤清桀骜。
初春,乍暖還寒,本是該下雨的時節卻飄了白雪,有人說是祥瑞,也有人議論兇兆,滿朝文官因為一場春雪吵得不可開交,武将樂呵呵地揣着手站聽不懂只看戲,一邊兒腹诽書生就是矯情——不就是下了場雪,怎麽就要亡國了?
溫淵把這事兒告訴景漣的時候,景漣的神色沒有一絲波動,似是諷刺般輕哼了一聲:“所謂的擔君之憂,不過如此。”
下場雪都能在早朝争執不休,難怪武将會嫌棄文臣了。
溫淵站在他身後,看着那個一身錦蘭長袍的少年,他站在柳樹下,長身玉立,精致到過分的容貌卻不顯女氣,只是俊逸清秀,一雙淺色的眸子卻極為深邃,整個人仿佛天山上終年不化的寒雪。
一身飄逸白衣的少年手持緞面折扇,噙着笑注視着柳樹下芝蘭玉樹的削瘦身影,眼中仿佛有細碎的光,泛着一汪柔和。
“是了,所以臣不喜歡早朝,嗤,什麽事都能吵上半天,嫁個閨女都能來一場血濺金銮殿。”
溫淵走過去沒骨頭似的往柳樹上一靠,抱着肩勾唇瞧着面色冷淡的少年,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沒一搭敲在肩上。
景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沒說話,但溫淵偏偏就看懂了那一眼的意思來——少看不起人家,你以後也是其中一位。
溫淵不可置否,心中暗笑,哪個文臣敢質疑溫家人的決策?
景漣面色沉靜地眺望着遠處,淡淡的光暈落在他瓷白的臉頰上,映的本就精致的容貌更是驚若天人,只是修長的身段卻過于單薄纖弱了。
溫淵看着竟有些出神,驀地發現景漣看的方向竟是金銮殿,脫口而出:“殿下想做皇帝麽?”
景漣清冷的眸子微微眯起,直直地看着他,聲線平淡:“本宮若說想呢?”
溫淵其實只是随口一問,這種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只會惹來麻煩,可對上景漣清冷又認真的視線時,溫淵微微的一怔,旋即勾唇。
——只要你想,我便傾力助你。
白衣少年收斂了一身的懶散氣兒,折扇一收,一撩衣袍單膝跪地,薄唇輕啓擲字清晰:“臣,願追随殿下,絕不背叛。”
景漣被這一句話震得愣了愣,他這一句話,可是代表了整個溫家啊,唇角緩緩地牽起一抹近乎不可見的笑。
“你,可得記牢了今日之言。”
溫淵垂着頭,眼前出現了一只纖細卻勻稱的白皙手掌,毫不猶豫地伸手握住,擡頭瞧着那弓着身的少年,笑道:“自然。”
茵茵柳枝下,白衣少年單膝跪地,唇角的笑意為他添了幾分豔色,仿佛紅蓮。錦緞長袍的少年微微彎着腰,二人牽着手對視。一眼千年,仿佛許下了亘古不變的誓言。
溫淵永遠記得那天,情緒不曾外露的殿下眼底隐忍的悲戚與恨。
那時,他的殿下十五歲,正是少年恣意鮮衣怒馬的好年華。
而他,許下了一個有關于‘一生’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