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生氣
女人的目光落在他戴的那條荊棘手鏈上。
認出那是昨晚拍賣會上售出的拍賣品,她很快就猜到了面前兩人的真實身份。任由自己的手被時灼抓着不放,她收起臉上的情緒朝身後下屬擺了擺手。
以男人為首的幫派成員紛紛将槍放了下來。
接收到來自女人的退讓之意,時灼緩緩松開了抓緊她的那只手,就見女人扭頭朝其他人吩咐道:“放他們離開。”
時灼眼底掠過一絲驚訝,但也什麽都沒有說,重新戴上墨鏡和帽子後,擡腳跟上莫森往封鎖口外走。兩人相安無事地從黑市裏出來,徑直前往地下城的出口方向。
司機将懸浮車停在街道旁等他們,彎腰鑽入車內後排坐好以後,時灼摘下墨鏡扭過頭來挑眉問:“她為什麽要放我們走?”
“認出了我們的身份。”莫森回答。
時灼聞言,眉尖挑得更高了點,“怎麽認出來的?”
“芒斯特和羅那城的官員有來往,想要拿到我們的信息并不難。”男人淡淡解釋。
時灼覺得在理地點點頭,“我們現在回去?”
“回去。”對方言簡意赅地答完,偏頭将眸光投落在他臉上,“你剛才那樣做,不怕其他人開槍?”
時灼挑高的眉尖落了回來,神情自若地反問一句道:“上校花錢從監獄裏買我,我拿錢辦事不是應該的嗎?”
“是應該。不過,”顯然不信他搬出的這套說辭,莫森打量他的雙眸輕輕眯起來,“這是你的真實想法?”
“不是。”時灼毫不猶豫地向他攤牌,“就算是惹出麻煩來,不是還有上校在嗎?”原本坐直的上半身微微傾斜,他笑意粲然地湊近過去補充,“不管出了什麽事情,上校都會為我兜底的,對嗎?”
沒有理會他的問題,莫森不置可否般掀了掀唇角。
回到住處恰好趕上午飯時間,時灼打開終端給自己訂飯。莫森也跟在他身後下了車,進來坐下後就沒有再起身的打算。時灼捧着手腕低頭站在他面前問:“上校,你今天不用去軍部嗎?”
“不用,”莫森眉眼懶散地靠進沙發裏,順手打開客廳中投放的光屏,“午飯訂兩份。”
“好。”時灼說。
等他支付完訂單關掉終端,擡頭就發現光屏裏在播政治新聞。屏幕中央惹眼的金色一閃而過,鏡頭驟然由近及遠拉開,露出帝國皇太子那張五官優越的臉來。
新聞中似乎是皇太子過往的活動影像,羅那城本地的新聞播報員站在影像旁邊,介紹皇太子本人将于下月抵達邊境城,參與帝國和聯邦戰後談判的詳細事宜。
皇太子的影像播放結束以後,時灼就不感興趣地撤回了視線。轉頭發現莫森架着長腿看得認真,他神色詫異地走過去坐下問:“上校,你認識皇太子?”
“認識。”停頓了一秒,莫森語氣平淡地反問,“帝國軍部任職的人,有誰不認識皇太子?”
“說的也是。”時灼自言自語般接話,沒有再繼續往下問。
不想對方卻反過來将話題引向他:“你在帝國軍校的那幾年,和皇太子是軍校裏的同級生。”
“是,”心知對方将自己調查得很清楚,時灼沒有否認他的說法,“但我們不熟。”
“不熟?”莫森驟然偏過臉來看向他。
“上校不相信?”時灼眼皮輕撩撞上他視線,面上滿是自然與坦蕩,“皇太子讀的是作戰系,而我讀的是後勤系,兩個院系相差十萬八千裏遠,我又怎麽會和皇太子熟。”
“你輔修了作戰系課程。”這是兩人認識以來,對方第二次強調這件事。
時灼從順如流地點了點頭,“我是偷偷學的,其他人并不知情。”
“時家當年也是首都城的名門望族。”莫森盯着他補充。
時灼仍是附和般點頭,“可上校是不是忘了?皇太子是帝國未來的繼承人,而我只是時家不受寵的私生子。”
“所以呢?”莫森問。
“所以?”仿佛不明白他這麽問的原因,時灼的神色好笑而又費解,“帝國身份尊貴的皇室繼承人,又怎麽會看得上我這樣的低卑私生子?”
莫森看着他久久沒說話,漆黑的眼眸中似有輕微冷意沉落。
直覺告訴時灼,對方現在有點生氣。但時灼仍舊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話到底哪裏惹到了他,除非莫森與皇太子原本就交情匪淺。所以對方一眼就能判斷出,剛才的話是時灼自己在撒謊。
他的确對莫森撒了謊,甚至有诋毀皇室繼承人的嫌疑。尤裏斯從未看輕過他的私生子身份,他說皇太子看不上自己,可恰恰相反,當年是尤裏斯主動找上的他。
皇室繼承人主動提出向他共享手中資源,時灼不僅厚着臉皮蹭了他的專業課老師,還占了他的私人自習室與訓練室。僅僅是這些還遠遠不夠,對方甚至會在時間空閑的時候,待在訓練室親自指導他的近身格鬥。
尤裏斯在他身上花了大量時間與精力,但這些都不是為了同情和可憐他。
“我不是來做慈善的。”時隔六七年的漫長時間線,時灼仍然記得皇太子說出這句話時,那雙目不轉睛朝他望過來的,如同冬日積雪輕裹翡翠般冰透的碧眸,“我看上的是你的能力。你如果今天接受了我的幫助,将來就要給我同等價值的回報。”
時灼那時就立刻明白過來,面前這位氣息冷冽的帝國繼承人,是在問他要繼續做時家的私生子,還是想要從那潭渾濁泥水中跳出來,不再做受困于時家混沌度日的池中魚。
他毫不猶豫地應下了與尤裏斯的交易。
光屏上有關皇太子的內容已經結束,新聞跳到了帝國與聯邦這場戰争的悼念環節。畫面中開始慢速滾動播放,那些犧牲戰死在前線的帝國軍人名單。時灼盯着光屏仔仔細細從頭看到尾,卻沒有在名單裏看到任何熟悉的名字。
這完全在時灼的料想當中,受罪流放的人早已不是帝國公民籍,他們那樣的小隊不被承認不被人知,更加不值得被帝國公民悼懷與紀念。像他們這樣隐秘卻又真實的存在,甚至被前線隊友戲稱為帝國軍隊的影子。
時灼開過機甲也打過近身搏鬥,最困難的任務永遠都是落在他們頭上。他曾經無數次地坐在戰區星空下回想起,尤裏斯想要将自己從泥潭中撈起的那雙冰透碧眸。
假如沒有帝國軍校那兩年裏,尤裏斯提供給自己的所有資源,他大概無法在前線戰區中存活下來。
是尤裏斯拉了他一把。
而時至今日仍讓他覺得有點遺憾的是,自己沒能依照承諾給予對方等價回報。原本就已經幫不上任何忙,時灼不想再因為這段與皇太子的陳年交集,給身處帝國繼承位的對方帶去任何麻煩。
所以他才會在莫森面前撒謊,撇清自己與皇太子認識這件事。
“你在看什麽?”莫森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來。
“我在看這份犧牲人員的名單,上校。”時灼指着畫面回答他,“帝國和聯邦休戰的前一周裏,我的隊友死在了最後的清掃任務上。但是上校,”時灼轉過頭來神色認真地看他,“這裏面沒有我隊友的名字。”
“清掃任務?”莫森似有不解般輕擰眉毛。
時灼卻沒有再向他做任何解釋,甚至極為明顯刻意地避開了他的提問,“這本該是我們在戰區的最後一年。”
根據帝國的相關法條規定,他們這樣的流放服役人員,并不需要終生留在前線戰場上。所以在戰争結束以後,時灼被軍隊從前線送回了這座邊境城。即便在回到羅那城的當天,時灼就被押進了帝國監獄裏。
“卡爾?”沉默一秒後,莫森緩緩吐出這個名字來。
許久沒有聽人提起過卡爾,時灼先是下意識地愣住,随即才反應過來,對方大概是偶然間看到了,自己放在作戰服裏的金屬銘牌。
聽男人那樣的說話語氣,似是對卡爾有些感興趣,時灼也就毫不吝啬地與他分享道:“卡爾是我認識時間最長的隊友。”
“上校,如果你上過戰場就該知道,前線戰場的局勢瞬息萬變。”像是在描述與自己毫不相幹的經歷,他的語調聽上去悠然而緩慢,“所以隊伍每次出完任務回來,隊員總是會頻繁進行填補和更換。”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甚至漫不經心地翹起了唇角,“但卡爾是這些人裏活得最久的。”
“我們一起邁入過生死絕境,也一起看過無人荒漠的星空。”察覺到話題逐漸沉重起來,時灼适時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用卡爾自己的話來形容,我甚至了解他每天早晨升旗降旗的時間。”
從前生活在前線戰區裏,即便隊伍裏有女孩子在,偶爾對着黃沙荒原憋得難受,卡爾也會對着他們說幾句葷話。時灼大部分時候都只是聽,并不會插話甚至加入他們的話題。但是眼下這一瞬裏,他突然有些懷念對方的說話方式。
當然,懷念的人僅僅就只有時灼而已,身為從小接受貴族教育的帝國軍官,莫森似乎無法理解這樣的說話方式。
此時此刻,面前這位年輕上校眉頭緊皺,周身散發出微沉氣息的模樣,無一不是明晃晃地向他昭告着,在時灼有意為之地轉移話題後,對方生氣的情緒非但沒有得到任何緩解,反而有被他失手添了把柴加了把火,從而雪上加霜愈演愈烈的糟糕趨勢。
時灼只好困惑又心虛地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