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因為陰陽歷時間計算模式略有不同的緣故, 每年的冬至時間并不固定，不過今年倒是陰歷和陽歷踩在了同一天。

——12月22日。

在日本，因為天津神的神話中将日光和生命緊密聯系在一起, 因此日照最短的冬至日在日本的傳統文化中也有“距離死亡最接近的一天”這樣的說法。

這種說法對普通人來說有些恐怖, 但對于腳踩生死線的通靈人來說, 卻是個一年中最容易接觸到彼端的良機。

因為恐山位于本島的最北端, 按照傳統的說法，靈魂是無法渡河的, 所以此處就是全國靈魂漂泊的終點。

從幾千年前開始, 每年都會有無數沒能走上黃泉路, 又得不到供奉的靈魂彙聚到此, 為了超度這些亡魂，天臺宗的慈覺大師在此開山設廟。

在他之後, 也有無數懷抱大志願的僧人、比丘來到這裏, 化解此處怨氣，并且竭力讓那些悲傷的靈魂安息，市子也是其中一員。

不過因為她們的特殊性, 在安魂一事上，市子們是和普通的僧侶神道分開的。

僧侶常在佛教的盂蘭盆節舉辦祭祀，市子則是在每年冬至日。

每到此時, 分散在全國的市子們都會來到恐山，一起參加安魂儀式，以撫慰此處的靈魂。

神山透猜那位曾經做過他一段時間小夥伴的裏陶會來這裏的目的，應該也和安魂儀式有關。

裏陶家傳的能力是用陶土和骨灰加上草藥制作出身體, 但身體只是軀殼, 他還需要往裏面加入靈魂, 這樣才能讓軀殼動起來,

而又有什麽地方能夠比安魂場所的靈魂更多呢？

神山透不想去評價他這個要在一群市子的目光下偷靈魂的行為有多不靠譜，現在他只想盡快找到人。

如今，招魂的市子已經到位，但靈魂的載體還沒有到位，神山透在恐山這個不算大的地方逛了一天，愣是沒能摸到小夥伴的尾巴。

不得不說，他的小夥伴對危險的嗅覺真的非常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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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估計早一步就躲起來了。”神山透将自己特地從漢方藥店采購的草藥塞到口袋裏，對眉宇間已經出現躁郁之氣的禪院甚爾解釋：“因為家學淵源，他常年受到追捕，因此直覺非常敏銳，一旦發現有一點不對就會立刻躲起來，為了保命，他可以躲藏三五個月都不需要出門，這也是為什麽我沒有提前來的原因。”

畢竟越早來就越容易打草驚蛇，只有打得人措手不及才好有下一步動作，否則那家夥逃起來也很麻煩。

“怎麽找人。”禪院甚爾對那個人是什麽性格不感興趣，他只在意解決問題的方法，男人的聲音十分肯定：“你有辦法找到他，對嗎？”

神山透看了他一眼從他那句看起來十分客氣的話語中準确GET到了【你最好給老子說是，老子也只接受這個答案】的意味，不由有些無奈：“的确有，不過那個要花點時間，但現在我有更簡單的做法。”

禪院甚爾的目光順着他的視線挪到了被塞在衣兜裏的藥包上，他挑了挑眉。

“這是他常用的藥草，因為最便宜，所以用量很大，也因此，他身上一定會留有這個藥草的味道，我們只要在人流量比較大的時候讓玉犬順着味道找一找就行，那個時候他不可能不出來。”

在禪院甚爾漸漸變得微妙的注視下，神山透很理直氣壯地說：“反正它們都跟過來了，孩子主動要求加班，為什麽要拒絕它們呢？”

禪院甚爾品味了下，緩緩點頭：“有道理。”

于是兩個無良的大人就将此行的重擔交給了兩條出生還沒過兩個月的幼犬身上，作為幼犬的主人，禪院惠也承擔起了督促訓練責任。

所謂的督促訓練，其實就是捏着小拳頭抿着小嘴巴，給兩條在各種刁鑽處尋找小藥包的狗狗吶喊鼓勁，但對于一個小朋友來說，這也是了不得的工作量了。

玉犬累的直吐舌頭，小黑仰着脖子看着電線杆上的任務物品，表示非常不能理解為什麽要把東西放在那上面，這是不是太欺負狗了？

還有，怎麽放上去的？

當然是靠小翼龍放上去的啦！

小翼龍看上去和普通動物沒有兩樣，但本質上它其實就是一個超靈體。

和玉犬的情況不同，沒有巫力的人看不到它，因此小翼龍可以自由撒歡。

不過因為這裏是恐山，所以神山透還是讓它低調一些，別被這裏的通靈者看到，所以小翼龍盡量保持低空飛行的架勢随機給狗狗們增加難度。

只能說，不愧是一起睡過行李箱的交情，這都沒翻車，感情還真是非常的穩固呢，也可能是因為仇恨度都拉在了懶洋洋發出指令的禪院甚爾身上了吧。

畢竟禪院甚爾哪怕什麽都不幹，就站在那裏也會讓人莫名覺得自己身上的倒黴事一定有他一份功勞。

這大概就是臉T的威力吧。

在這一點上，他和五條悟還挺像的，哎，他怎麽突然想到他了？

神山透搖搖頭，然後拍手示意大家可以收工了，幾個小孩都玩瘋了，尤其是禪院惠，大冬天他跑來跑去，愣是跑出了一身汗，得趕緊換衣服。

忙碌了一天，回到旅社的神山透等人收到了一個驚喜，當他們步入旅社的時候，一個穿着侍應生的女子在和他們确認完用餐時間之後送來了一袋柚子。

“這是……？”

“客人們是關東來的吧？那邊有冬至泡柚子澡的習慣，所以我們這邊也為諸位準備了。”女子笑容溫婉，她拿出了一個網袋示意了下後面的勾繩：“将這個挂在出水口上，就可以固定住了哦，十分方便呢。”

神山透接過了沉甸甸的日本本土産的小柚子，內心十分複雜。

怎麽說呢，雖然在登記的時候他們的确寫的東京來的，但他們其實還真不是關東人。

神山透出身宮城，是地地道道的東北人，禪院甚爾和天元嚴格來說都是京都地區出身，算是關西人。

但是有趣的是，這事還真的誤打誤撞上了。

因為泡柚子澡這個習俗其實不屬于關東，而是屬于關西。

柚子在日語中的讀音有順利通達的意思，加上這種水果成熟于秋冬季，耐儲存，和其餘柑橘屬的親戚一樣，柚子的果皮內存有大量的芳香物質，這些物質遇熱析出，可以起到刺激循環系統的作用。

冬季泡一泡，能夠有效緩解疲勞之外，還能通過香味療法讓人放松，加上又有好寓意，民衆自然十分認可。

但泡過澡的柚子就屬于半熟狀态，水果內的果糖在加熱後所産生的最終物質是酸類，雖然可以吃，但滋味絕對沒有那麽好，因此泡澡之後的柚子除了丢棄外沒有第二道用處，這種行為在現代都算是奢侈，在所謂民俗産生的時代……

自然只有那些貴族老爺才玩得起了。

當年貴族和富翁最多的地方，自然是昔日都城所在的京都輻射圈了，而這片區域正是如今的關西地區的雛形。

雖然搞了個小烏龍，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人家的善意。

在旅行的路途中有這樣的意外，也算是一個驚喜，然而當神山透邀請兩位真正有這習慣的京都人一起泡澡的時候，卻得到了拒絕三連。

不想泡，玩膩了，浪費時間。

神山透整個人都驚呆了，等等，你們還是日本人嗎？只要是日本人誰能拒絕泡澡的誘惑？而且這是柚子澡哎，一年一度限定的冬至柚子澡，你們難道不會有沒泡澡就辜負了冬至的感覺嗎？

天元大人含笑表示：他老人家勇闖平安京的時候……注意，這個勇闖是動詞，不是形容詞，他們老家還沒有泡柚子澡這個習慣，他沒有這份情懷。

禪院甚爾拒絕的理由倒是比較正當，身為天與咒縛、肉體力量站在人類頂端的他五感也是敏銳異常，對于別人來說清香宜人的味道在他那裏就是重災難。

而且比起水果香，他還是更喜歡溫泉本身的硫磺味。

于是神山透只能獨自去泡了室外溫泉。

停了一天的雪在傍晚時再一次紛紛揚揚撒下，雪花還沒觸及到溫泉池就因為蒸騰的水汽化為無形，偶爾有那麽一兩片幸運兒沒有跌入溫泉池，而是落在了酒盞中，在裏面變成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在一片素白之中，黃橙橙的柚子是這一片的唯一的亮色。

柚子精油氣味酸甜，但細聞之下，其中還帶着一絲沉穩的苦味，和它輕盈活潑的遠親檸檬、橙子不同，柚子的氣息天然帶着厚重大氣，輕嗅之下，便能讓人想到碩果累累的金秋時節。

庭外的溫泉水溫度有些高，但這樣的天氣讓他時不時鑽出水面降溫實在有些殘忍，于是神山透便将半個身體裸露在外，借由寒涼的空氣來降低自己的體溫。

恰好這個溫泉池下頭還有個高度正好的石座，他便坐在上頭。托腮半趴在了池子邊上，嗅着柚子的香氣欣賞着夜色。

神山透沒有在身上披上浴巾，而是任由雪花一次次落在身體上，被他的體溫所化，化作雪水滾入溫泉池中。

他的身體不太好，雖然已經是發育完全的青年體格，卻比常人更加纖細，因為脂肪含量低，骨骼的輪廓便更加鮮明，這樣一趴，他的一雙肩胛骨就像是掙紮着想要抖開雙翼的蝴蝶一般呼之欲出。

順着那微微拱起更顯背脊曲線的蒼白背脊而下，是在水面若隐若現的腰窩。

下雪的夜晚沒有月光，但那典雅昏暗的庭燈和泛着波紋的水光反射出的一抹光卻為其搭上了縷縷波光，顯得那寸皮膚就像是凝脂一般光潔白潤。

“滴答”，一滴雪水從背脊滑落，在那小窩處流連片刻，墜入平靜無波的溫泉水中，撥開了一片漣漪。

“滴答”，他好像也聽到了平靜無波的心田中也蕩開了一圈水波，就像涼風襲月，輕柔無痕，卻久久未停。

他一點點走上前去，赤足跨入水池之中，池內水汽因他的到來被攪動，宛若雲霧波蕩，白發的少年重重跨出一步，一點點推開水面上飄浮着的黃色柚子，闖入眼眸半阖的青年的世界。

“神山老師，好久不見。”

明亮的如同承載了青空萬裏的蒼天眼眸直直看着對方，将棕色眼眸微微一眨，眨去迷蒙，緩緩将他的身形收入眼眸的那一幕寸寸收入。

然後青年微微訝然，随後綻開了一抹輕松的笑容，調侃般說道：“也沒有很久吧，一個月前剛見過啊，你怎麽來這裏了？五條同學？”

“噗通。”

六眼快速運轉，将周邊的所有信息全數收入彙入大腦中，但在此時此刻，五條悟的大腦卻無法處理這些信息。

那些信息流化成一樹銀花，炸得他措手不及，又像是飄飄灑灑化作了滿天飛雪，靜靜落下，

這一刻，時間就像是為了他停下了腳步一般，他的世界驀然間變得喧鬧，卻又仿佛變得很寧靜。

世界退行。

五條悟緩緩的，緩緩地将自己沉入了溫泉池。

他在池子裏眨了眨眼睛，一時之間也顧不得眼珠接觸到酸性溫泉水時的不适，滿心滿眼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那些以前背的和歌、詩詞，原來也不是在放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