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懵懂少年時(二)

我剛上學識字的時候,最早學會的幾個字是“毛主席萬歲”,我有點笨拙,諾大的田字格竟然裝不下一個“席”,那一豎總是要不聽話地伸出格。不過我好像不滿足于每天小和尚念經一樣就念書本上的幾個字,但除了課本也沒有太多書可看啊。等我粗識幾個字,能找見的書不是《打倒孔老二》就是《獸醫手冊》或者《海霞》之類,倒是我爸從單位帶來看完被我媽糊牆的“參考消息”報紙上還經常有一些新鮮事。有一次大概是在暑假,睡醒午覺我睡眼惺忪地趴在炕上看牆上的報紙,看來看去發現了一個不能理解的問題,“某會議在北京隆重召開”、“某某會議在北京隆重召開”,不論是橫着排的還是豎着排的都有這樣類似的标題,我扭酸了脖子橫看豎看也不明白隆重是什麽呢?是北京的一個地方嗎?要不為啥什麽會議都是在“北京隆重”召開的呢?

我那時只聽說北京是首都,有毛主席,有***,不知道北京是不是有個叫“隆重”的地方。我去過的地方除了我們村的角角落落,就是去過鄰村看電影,去過市郊的姑姑家,再遠一點的舅舅家,城裏還去過我姨家。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外面還有些啥地方,“隆重”到底是北京的啥地方?

我正在那裏想入非非,極力想從字裏行間再看出點名堂,就傳來我媽尖利的喊叫“還不從炕上死下來給豬喂食去”,我如夢初醒似的,悻悻地翻身下炕,對着廊檐下一堆已經捂得有點發熱、散發着輕微黴味的菜葉亂剁一通。除了拱着空食槽嗷嗷大叫的肥豬,繞着爛菜葉嗡嗡亂飛的蒼蠅,沒有人理會我的迷惑。

我後來終于借到一本《新華字典》,才知道“隆重”是什麽意思,“莊重盛大”,例如“某某會議在北京隆重召開”。天哪,這原來是一句格式句!我怎麽那麽不開竅呢,它是個形容詞而不是名詞啊,是說看不見摸不着的氣氛,我怎麽會以為它是個能看得見摸得着的固定地方呢?哎,終于知道“隆重”是什麽意思了。可是我腦子還是有點轉不過彎,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所有的會議都是“隆重”召開的,有沒有不“隆重”召開的呢?這個怯怯的問題我從來沒敢問過任何人,百轉千回,幾乎要爛在自己肚子裏,好像到現在也沒有确切的答案。

我在學校唯一發愁過的事是填表,不但要填姓名、性別、民族、住址之類,還有一欄叫做“家庭成分”。聽我媽說起,我爺爺曾經雇過幾個長工的事在劃階級成分時我家差點被定為“上中農”,我媽為此逼得上吊喝藥抗争過。我入學後文革已接近尾聲,雖然“成分論”不再大肆宣揚,火藥味不很濃了,可是畢竟和同學不一樣啊。每次學校填表,看到大多數同學都嘻嘻哈哈地填家庭成分“貧農”,而我要填“中農”,心裏充滿羞辱。有時候我還心存僥幸自作聰明地寫個“下中農”,離“貧下中農”只有一字之差,盡管這一個字的距離難以逾越,但好像這樣就可以拉近點和同學的距離。我總要躲到後面等着最後交表,趁老師不注意悄悄塞到最下面,這是我最早的自卑,也是在學校唯一的自卑來源,一種無形的東西像個緊箍咒,就是那樣折磨着我未經世事的幼小心靈。可能我比較敏感,我小姐姐好像沒有這樣為難過。我後來倒是忘了什麽時候不再填家庭成分了,罩在心上的烏雲終于散去了。

我那時真的很無知,也幹過好些荒唐好玩的事,有一次我竟然無所事事地拿着鑰匙去捅插線板,差點沒給電死。我種過蘋果籽,但它沒像向日葵一樣再長出一棵苗來,倒是随手扔在花園裏的桃核、杏核都長成了小樹。看着筷子在水桶裏怎麽看起來變歪了可是拿出來還是直的,我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下雨天我會站在廊檐下接串串雨水,我奶奶說滴檐水打在手上會長瘊子,我倒要試試看是不是吓唬人的;看到雨後彩虹我會興奮地指指點點,我媽說那樣手上會長疔我才不在乎。我曾經問過很傻的話“地主家的老姑娘為啥一直沒有嫁人,她那麽大了為啥還不生娃娃?”我媽吓得一把捂住我的嘴“你胡說些啥呀,她是高不成,低不就才耽誤了,人家都沒過結婚哪來的娃?”難道女人不是長到一定年齡就會自然生娃,像母雞下蛋一樣嗎?和結不結婚有啥關系呢?我曾經把削鉛筆的木屑泡在水瓶裏,據說這樣可以變成橡皮。我還從池塘裏舀來一瓶蝌蚪,指望它們永遠光光滑滑,圓頭圓腦像個黑豆芽,不會變成四條腿的醜陋青蛙,直到他們變成難看的灰褐色,露出兩只“馬腳”,慌忙吓得倒回池塘去。我也曾在下雪天用樹枝支起一個竹籬笆,撒幾顆谷子,躲在門簾後面拽着繩子試圖扣住麻雀什麽的解解悶,但我從來也沒有捕獲過一只比我更笨的鳥。

大概是一年級暑假家裏曬了麥子,中午我媽打發讓我去翻攪一下。我扛着比我還高的木耙走到曬麥子的地方,在太陽底下來來回回地耙,橫着一遍,豎着一遍,直到把一片麥子耙成一個個小方格。耙完麥子我坐在樹蔭下乘涼,看着藍藍的天無邊無際,而我能看到的無非是四周被山圈住的這一塊,我能做的也就是守着家裏的這一片麥子翻來攪去而已,我開始發起呆來。我竟然冒出很傻的念頭,我們這裏是晴天,那山那面的地方是不是也是晴天,山那面的那面也是晴天嗎?我這樣想着,思緒好像也飄到高高的天上。我一會想着同是一片天不可能這塊下雨那塊天晴,好像聽說地球是圓的,那天也是圓的嘛,不管是圓的還是方的,反正是連成一片的,那就是要晴天到處都是晴天,要下雨到處都在下雨?一會又覺得不對,不對,想着有沒有可能我們這幾座山的地方是天晴,隔了這些山的地方在下雨呢?想啊想啊,腦汁都快絞盡了,自己快被攪糊塗了也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我這樣幼稚的天問當時真的很困擾我,我還不知道曾經有過一個“杞人”像我這樣癡傻地憂天已經被嘲笑了幾千年。我這個井底之蛙也實在想不出來天到底有多大,更不知道什麽是天有不測風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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