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懵懂少年時(一)
大多數農村孩子沒有機會上幼兒園,也幾乎沒有學前教育,所以上學前真是完完全全的無知少年。整天在山野間瘋慣了,也不想被圈在校園裏整齊劃一地做操,或者背着手在教室聽課,那多不自在呀。我們偶然無聊地三五結伴去學校外面看熱鬧,有時候聽到教室裏傳來古裏古怪的朗讀聲,好像一句也聽不懂,不知道是什麽話,只記住了“田面馍”,哈哈,我們吃的苞谷面做的馍馍不是就叫田面馍嗎?有時候透過學校的土圍牆縫看見扛着木頭長槍、帶着“紅衛兵”袖章練操的高年級學生,樂得你看我、我看你,推推搡搡哈哈大笑,直到笑得眼淚出來,簡直要笑死了。真覺得怎麽會那麽好笑呢,他們又不是解放軍呀,還那麽裝模作樣的。
一般孩子到七歲就該給送到學校去了,那麽大的孩子除了能幫家裏的豬羊找些野菜,挑桶水或者兩個人擡一桶水,撿個柴火,拾個麥穗,掰個苞谷,點個蒜、揀點牙膏皮之類的破爛什麽的,打點邊邊角角的下手,還能指望他們幹什麽呢?幹不了太多頂得住的事,瘋在外面倒有可能時時會惹禍。對付這些野貓野狗一樣的“小土匪”,一學期掏三兩元的學費送到學校被老師管教,名正言順地用教鞭打是最好的辦法了,大人也落個省心。
那時候能讓大人煩惱的事情,無非是這樣的小破事:孩子去山上采野果蹭破了臉呀,去水裏摸魚被水蛭鑽到小腿了,折花被蜜蜂叮了,被蛇咬了,爬樹掏鳥窩扯破褲子了,捉牛虻被牲口圈的驢踢了,去河壩游泳丢鞋了,偷家裏的零錢買東西了,甚至相互玩不到一起打破頭了,把別的孩子的鐵環鈎子藏起來了,偷人家的玻璃彈子了,搶人家煙盒疊得紙三角了,或者偷人家菜地的西紅柿了,甚至去鄰村果園偷果子了,個別膽子大的去附近工廠偷小東西了……自家的皮肉衣物損失當然免不了孩子再挨頓打,大人自認倒黴,但幹了偷雞摸狗被人家找上門來,那就丢了裏子又丢面子,免不了一陣熱鬧的連罵帶打,頓時鬼哭狼嚎,雞飛狗跳,小孩只知道淘氣,大人卻覺得臊臉。如果直接找到當爹的,基本二話不問,随便抄起家夥就下手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直到打紅了眼睛。有時候打累了也會歇口氣,啐扣唾沫,捋起袖子教訓“你個小狗日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屁股癢癢了?看我今天怎麽收拾你,不一次把你的毛病取掉還怪了。”如果揪到當媽的跟前,大抵伴随着這樣一通咒罵,都像一個老師教得一樣如出一轍,“哎呀,把你個小短壽的,看我今天不把你的皮剝了,把你的腿打斷,誰讓你手長去偷人家的東西呢?家裏什麽沒有呢?你個不争氣的東西呀,你咋不知道丢人傷臉呢?你怎麽不早死了去呀,就當我沒你這個娃。”為了證明大人并非沒有管教,當着找上門來的人不管是當爹的還是當媽的有一點倒是相同的,就是出手肯定更狠一點,給自己孩子看,也給人家看。讨說法的人一看這架勢,便宜是讨不上了,只好說“算了,算了,別把娃打壞了。”權當上門找來出了口惡氣。往往這樣雞零狗碎的事就像一陣風吹過一樣,轉眼間就成了半個村子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我聽我爸說過可怕的事,一個男孩上樹掏鳥窩,剛爬上去才張着嘴看究竟呢,鳥窩裏竄出一條蛇鑽進他的嗓子眼了,我聽着直起雞皮疙瘩,也沒敢再問到底是真是假,是發生在什麽地方的事。不過這樣的危險基本與我無緣,因為我像笨熊一樣不會爬樹。我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是個外強中幹的膽小鬼。夥伴們在麥場旁邊的矮牆上健步如飛地跑了一圈有一圈,我戰戰兢兢上去沒走幾步就掉下來了。他們跳河壩上高高的水渠如履平地,我卻吓得只敢從下面繞過去。那時候沒見過幾個車,走在馬路上遠遠聽見“嘀嘀”的喇叭聲我就吓得定定站在路邊,有時候還緊緊抱在路邊大樹背後等車開遠,唯恐呼嘯而過的卡車把我卷到車底。去井邊打水我也唯恐水桶把我拽下去,尤其是冬天井臺邊結滿厚厚的堅冰,又光又滑,我可不敢像姐姐一樣若無其事地雙腿跨開站在井口上,三下兩下就提上來一桶水。在鄰近幾個村重複看了三四遍電影《農奴》,我只記得那是個陰森恐怖的電影,但好多場景都是閉着眼睛捂着臉看的,到底怎麽可怕其實不知道。我不光是因為年齡小,還因為笨手笨腳,永遠是姐姐他們的跟屁蟲。跳皮筋我升不了幾級就成了撐皮筋的,跳繩我跳不了幾下就成了搖繩的,跳沙包、掰骨頭、踢毽子這些要巧手巧腳幹的事,我只有看姐姐變花樣、顯神通的份。
說起打水,實在是讓我畏難的事。我只敢偶然伸頭看看井底,黑幽幽的水光一晃一晃,不知道到底有多深,反正我不敢跨在井口上汲水,輪到我汲水,我都是站在井臺下把水桶扔下去,晃幾下裝了水,把鐵桶順着井壁一點一點拽上來,井繩又濕又滑磨着井口,只聽得鐵桶和井壁的石頭磕磕碰碰,丁零當啷一路作響,提起水桶一看,最多只有半桶水。我小姐姐很見不得我這樣縮手縮腳的樣子,她一聲不吭提起半桶水倒下去,再提上來滿滿一桶水。我倆用一根棍子擡水,但往往還在井邊就鬧別扭了,我真的覺得擡水有點費力啊,不是找茬說棍子沒在兩人中間,就是嫌她個子高擡得高,水桶滑得離她遠了,離我近了。她不愛說話,每到這時,只是狠狠瞪我一眼,一把抽掉棍子扔到一邊,一個人提起水桶。她當然不可能直直地提起一桶水走回家去,左甩一下,右甩一下,一路搖晃着,我讪讪地拎着棍子跟在後面。眼看水也灑出來了,她的褲腿鞋子也潑濕了,我趕緊上去嬉皮笑臉求饒“還是我們擡上吧。”我知錯了還不行嘛?我姐是個犟驢脾氣,她看都不會看我一眼,咬着嘴唇,掙紅了臉提着水桶回去,她也不告狀,但我媽一看架勢自然免不了臭罵我偷奸耍滑,我姐也會一整天再不和我說話。
我小姐姐大我兩歲,她只上了兩個月學就死活再不去了,據說是因為老師提問答不上來害怕,起初家裏人以為過幾天想通就去了,也沒太當回事。沒想到過了一周老師找上門來,我姐姐只是躲着不見,老師走了我媽說起上學的事她氣得滿地打滾,哭天搶地,不管說啥反正是不去上學了。眼看我姐晃了一年已經八歲了,七六年春天開學時家裏人不知怎麽想到我了,這個小潑皮好像膽子大些不太怕生,那就陪着姐姐上學去吧。等家裏人共謀做了這樣的英明決定時,我這個主角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呢。我還沒到上學時間,姐姐逃學像逃監獄似的,憑啥要把我早早關到學校去?好日子為啥提前一年就要結束呢?
我二姐是從村裏學校的高中生,她根本不會想到要征求我的意見就拖着我去學校報名。我只是反抗,嚎啕大哭了一路沒有用,棉襖袖子都快被眼淚抹濕了,眼看到學校了,我拿出耍賴的本事,上身死死抵着學校的圍牆,牆上的土屑都被我的棉襖蹭得簌簌掉落,我真恨不得貼到牆上,那樣她就拖不動我了。不知道學校裏到底什麽樣,反正我不想進去。當然胳膊擰不過大腿,我還是被領去報名注冊了,老師看着我說“你二姐可是遠近聞名的好學生,看你的機靈樣将來肯定能像她一樣。”
高年級在校園裏的教室上課,一二年級沒地方,被安置在村裏解放後沒收的地主家小二樓裏。我帶着自家的小板凳和一塊墨汁染的小木板,與一群和我差不多拖着鼻涕的孩子一起,坐在木樓的空房間開始了作為學生的生涯。我還不知道從一到十怎麽數,在課堂上數着竹段開始認數,竹段是我媽才從掃院的大掃帚上截下的。第一節課就來了下馬威,我現在還記得那個厲害的數學老師因為我算不出數讓我伸着手心挨教鞭的情景。那是個從城裏下放來的老太太,姓朱,頭發花白,有點微胖,眼睛小,嘴唇厚,她眯起眼睛罵人時眼睛格外兇,嘴巴也格外毒,其實光她那一口威嚴的普通話就把我們這些滿嘴土話的鄉裏娃給鎮住了。二姐說別看她人厲害可是課教得好,但因為我腦子反應不快挨了打,想起這個數學老師我就害怕,也從此怕起了數學。
上到三年級的時候數學老師據說落實政策回城了,我再也沒挨過哪個老師的打了,其實我好像也就被她打過那一次,但實在印象太深了。我們換了本村的民辦教師,他只是完小畢業的,也就是只上了五年級卻給我們教三年級的數學,經常講到一半講不下去,到別的老師那裏問清楚了再接着給我們講。他除了要教課也要種地,不知道教課和種地哪個是主業哪個是副業,我們幾個學習好的學生就擔負起批改作業、甚至批改試卷的任務,我當然經常是考完沒多久就知道自己的分數了,但我對數學一直沒有太大的興趣。不過我記得我參加過一次全公社的數學競賽得了二等獎,從沒得過那麽豐厚的獎品,兩本牛皮紙的筆記本,兩打鉛筆,還有一個稀罕的鐵鉛筆盒,綠色的背景上面左邊是個小姑娘的笑臉,右邊是一朵金燦燦的向日葵。剛等我從主席臺領獎下來同學就圍上來看熱鬧,我小姐姐自然也在圍觀者行列,沒想到班主任老師過來拍拍她的腦袋她說“看啥呢,你是姐姐,你都沒得上。”姐姐一下子羞紅了臉,我也覺得非常難堪,捏着手裏的東西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一幕一下子刻在了我心裏,我不能怪怨老師不該這樣說,當面厚此薄彼,我只能暗自想着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因為學習好翹尾巴,我不能傷害我姐姐,讓她受刺激。我後來參加作文競賽好像還得過一本《小海馬奇遇記》和一本《小靈通面向未來》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