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關于我媽的點滴(二)
在衆多孩子裏,我媽說我從小就皮厚,說我3歲左右扁桃腺發炎化膿了都不啃聲。因為家裏孩子多,我媽整天要勞動,要做家務,根本顧不上我們,我們幾乎就像被放養的小貓小狗一樣,她哪有功夫歇下來抱我們一下呢,就算我有要撒嬌的心也湊不到她閑下來有精神的時候啊。冬天多半都是等不及我媽幫我們脫棉襖就合衣睡着了,等她發現我有一陣總是縮着脖子的時候,她覺得奇怪,才停下手裏忙的活拉過我看,發現嗓子裏已經潰爛了。
在我有印象的一次扁桃腺發炎,我媽不知道從哪學來的偏方,把大蒜和苦杏仁和着唾沫在嘴裏嚼碎,貼到扁桃腺外面敷,據說唾沫嚼的藥效好。那時後我少不曉事,嫌惡那個味道,看着她嚼時的痛苦樣子更不願意脖子糊那麽塊東西,現在想想要把一口大蒜和杏仁在嘴裏嚼成泥得多難受呢。
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蹲在茅坑卻怎麽也拉不出大便,憋得臉通紅,蹲了半個多時辰,腦袋都快炸了,幾乎要栽到茅坑去,我大喊我媽快來看呀,她聞聲沖将過來,二話不說用手幫我摳出來一堆黑糞蛋。
我小時候有一陣晚上睡覺磨牙,我媽煮熟了豬尾巴逼我吃,說吃了這個就不磨牙了,不然“磨牙的姑娘長大沒人要”,那油膩膩的東西怎麽咽得下啊,我滿院子跑着躲,不願意束手就擒,我媽滿院子颠着她的“解放腳”邊罵邊追。後來我真不磨牙了,不知道是因為吃了豬尾巴還是吃了寶塔糖打掉了蛔蟲的原因。
上初中時我得了氣管炎,每到冬天就發作,時常咳得眼冒金星,咳到躺着的人能從床上坐立起來,我那時住校睡十多個人的大通鋪,晚上不但我自己休息不好,也影響別人的休息。我爸領我看完西醫看中醫,喝完糖漿喝中藥,總歸沒有見效。有次周末回家我媽神神秘秘地給我端了個杯子,叫我一定要喝下去,我一看,什麽呀,一杯黑乎乎的灰,我直接轉頭要走人,“你再別講迷信了,我才不喝呢。”她哀求我“狗狗娃,你聽點話喝了吧,喝了病好了我就不操心了,不然一直咳嗽咋辦呢?”,我那時正在青春期吧,一個學科學的學生怎麽能向迷信低頭呢?就算她的眼神看着像心快碎了我也毫不動搖,鄙夷地挖苦她“咦,簡直愚昧死了,你再別給我搞封建迷信了,趕緊倒掉去,我反正是不會喝的。求神問道都能治病還要醫院幹啥?”我媽無奈地小心放下杯子,先忙乎別的去了。在旁邊一直沒有做聲的我爸小聲說“哎,你不要讓你媽傷心了,那是她讓你大哥陪着去老君廟給你求來的符燒的灰,半夜走了十幾裏山路,你稍微喝一點是個意思”。我爸是個讀書人,一向是反感我媽沒文化講迷信的。聽了我爸的話我什麽也再沒說,順從地端起那杯灰水走到我媽跟前一飲而盡,好讓她高興。我後來氣管炎不知道什麽時候好了,我媽說“還是我求的符靈驗,要不咋吃了那麽多藥都沒好呢”,我沒和她辯駁。
我高考完才知道我媽之前也去老君廟給我和小姐姐許過願,我考上大學後她宰了只雞去還願,她覺得她的願沒有白許。
我和三個姐姐後來結婚都生的兒子,每逢人問“你的四個姑娘咋那麽齊刷刷都生的兒子”我媽也總笑得合不攏地嘴,說這都是她初一十五從不忘燒香許願的功勞,老天爺保佑着呢。
我爸提前退休回家後,我哥哥姐姐也都大了,我媽才稍微輕松一些。我能想起來的我媽對我的笑容是我11歲考上天水一中之後的事了。我和小姐姐一直同班在村小學上到4年級,我爸才有功夫管我們,他擔心我們被耽誤了,于是托人轉學到市郊的天水郡小學上了5年級,參加一中招考并不是很有把握。我二哥工作的榨油廠和一中是正對門,考完數天後我哥回來告訴大家看到榜上有我的名字,全家還是意外的高興,但我姐姐落榜了,所以是一半歡喜一半憂愁,歡喜被壓縮了,憂愁也被稀釋了。
聽說一中入學要做體能測試,啥叫體能測試沒聽過,百米跑總歸會的,但我這個鄉裏娃連立定跳遠都不會,可別因為體能測試不過關被刷下來了。我媽吃完晚飯把花園邊掃幹淨,讓我換上球鞋在院子練一下,看看能不能臨陣磨槍學會立定跳遠。晚風吹拂着夜來香的濃郁香氣溢滿院子,我爸和我媽站在廊檐下,抹着臉上的汗水,欣喜地笑着,看着我笨手笨腳、身體僵硬地在花園的竹籬笆邊立定跳遠。我一下一下地跳,花香一陣陣往鼻子裏鑽,那個畫面和他們的表情我現在想起來好像還在昨天。此後,我媽的容顏在我印象裏漸漸變得柔和、清晰起來。
大概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吧,有一次我媽去城裏我姨家,順便去看我念書的一中學堂是啥樣。她走後我宿舍有個同學對我啧啧贊嘆“呀,你媽的眼睛怎麽那麽亮,從沒見過那麽亮的眼睛,雖然經過那麽多歲月滄桑也掩飾不住風韻”,我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整天忙得灰頭土臉,形容枯槁的農村老太太和“風韻”有什麽關系,同學看我沒反應覺得不可思議,還在那意猶未盡地說“真的,你媽年輕時一定很漂亮的”。我沒見過我媽年輕時什麽樣,也從來沒想過她的青春是什麽樣,但聽同學這樣說,我才開始想着作為女人的我媽曾經有過怎樣的歲月呢。
我媽年輕時沒留下多少照片,僅有的幾張也是和孩子或當時全家的合影,照片上30多歲的她盤着發髻,穿着深色的大襟衣服,打扮比實際年齡大,兒女繞膝的她看不出年輕的樣子,倒真覺得眼睛非常亮,有點清秀,不完全像個标準的農村婦女,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氣質。打我記事起我媽就是這樣一幅打扮,我從不記得她有別的樣子。我問我媽“你年輕時人家說你漂亮嗎?”我媽簡直有點羞澀地呵斥我“這娃,沒大沒小,沒事幹咋問起這話?”,經不住我纏,她終于只緩緩地說了一句“以前你爸從不在他同事跟前提起我這個鄉下老婆,直到去探親,人家才說原來老張的老婆長得不賴”。
我爸解放後在外縣參加工作三年未回家,我媽老說她帶着我大哥就像孤兒寡母一樣等了三年,大哥二歲多才第一次見到我爸,因為這個緣故我媽對我大哥倒是有一些特別的偏心吧。我爸工作變動過多次,離家越來越近,但那時城鄉交通不便,總是離家的日子比回家多吧。我媽雖然不識字,但她看過些秦腔劇,聽得遍數多了也大概知道些劇情,她曾經自比守寒窯的王寶钏,雖然沒有守十八年。我想我媽的青春大概就在白天的苦累、夜晚的孤寂中耗過了吧。
歲月像流水一樣淌過,我們一年年長大了,我媽也一年年變老了。
我上一中後住校六年,每周回去一次,我不再繞在我媽膝下惹她煩了,當然也沒人給豬找菜吃了。周末回去我媽照例白天下地幹活,我也幫着她去地裏幹活,等到下午4點左右她就趕回家去給我收拾吃的。她常年腌着一大缸鹹菜調劑一家人的生活,家裏所有種的菜都能曬幹鹽漬後入甕,蘿蔔、胡蘿蔔、卷心菜、莴筍、豆角、豇豆,品種豐富。她給我用辣椒油炒一大瓶鹹菜,裝滿滿一飯盒炒菜米飯,再烙一大包餅,為了能多存幾天她總要多放點油放點鹽卷進面裏。我帶着鹹菜到宿舍經常是被大家搶吃了,餅子天熱吃到最後也就長白毛了,但我把毛刮掉泡開水吃,想着這是我媽的心血怎麽能舍得扔掉。其實我那時在我哥榨油廠搭夥吃得還可以,只不過不買馍可以節省一點糧票吧。每次回去我說她做的鹹菜同學都愛吃,她就特別高興,炒的時候再多放點油,給我帶得再多一些。她什麽時候都舍得拿家裏最好的東西待客,“你爸的同事也都愛吃我做的臊子面”是她常常挂在嘴邊的。每到假期或者過年,我的同學呼啦啦來一屋子,她高興得什麽似的,端上米酒和油果子,再趕着炒一大鍋葵花籽,聽我同學圍着她叫阿姨長阿姨短,争相誇我在學校裏學習怎樣好,她臉上就樂開了花。
我媽有點絕活,她會紮耳洞的手藝幾乎讓我們村的所有姑娘都受益,她拿兩顆花椒籽在耳垂兩側對着揉,直到揉得發熱,耳垂薄得像張紙了一針穿過去,別一段雞翎,這就好了,她紮過的耳洞不會發炎。有時候還會有附近工廠的姑娘慕名上門,她也為此自豪。夏天時還經常有麥芒鑽進眼睛裏的人跑來求助,她翻起人家的眼皮吹一吹,拿着縫衣針橫着一撇,麥芒就出來了。
我那時不屑于紮耳洞,覺得她做鞋縫衣服紡線織毛襪也都是平常的事,倒算不上多心靈手巧,她包的粽子總不是三棱型的,而是扁平的,她給我們縫的“的确良”襯衣還要拿去找我表嫂給我們繡花。我媽只是勤快吧,她說她曾經一晚上就給我二姐拆洗好了棉褲,為了我爸領她幹幹淨淨去城裏看病。那時候換洗的衣服很少,我媽說她吃完晚飯先把棉褲拆洗了,壓在熱炕席上等着暖幹,然後連夜縫好,第二天一早我二姐就穿着新新的棉褲進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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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做的鞋盡管穿着舒服,但看着同學穿的黑色丁字皮鞋我還是心裏偷偷喜歡的,但我不會給我媽提那樣的要求。我媽當然也看着別人家姑娘穿皮鞋好看,在我高中畢業時我媽終于給我和小姐姐一人買了一雙皮鞋。她很興奮地讓我們試穿,說是她縫羊皮活給掙的錢,碰巧有人來村裏推銷皮鞋。我到現在還記着我第一雙皮鞋的樣子,黃褐色的豬皮船鞋,有一圈镂空小花,黑色的半高跟,雖然是真材實料,但真的有點笨頭笨腦的,我還是把這僅有的一雙皮鞋穿到大學去了。
我上大學專門帶了一雙我媽做的紅色平絨布鞋,每當別人問起我這個在上海念大學的女兒,她一點也不掩飾自豪地說“我的小女兒是穿着我做的布鞋去上海念大學的。”她怕我不會拆洗被子,用棉紗把棉絮密密實實地包了一層,這樣我拆洗時棉花就不會和被裏被面粘到一起了。我後來生孩子前我媽也早早縫了大小兩個被子,也是這樣縫的。她看着我抱着孩子,感嘆着“看着你抱娃的背影自己還像個娃娃呢”,我知道,在我媽眼裏,不管我長多大,永遠都是個她沒長大的娃。她快80歲到蘭州來看我,還非要給我兒子縫一床合适的被子才甘心。
我上大學後聽我爸說我媽每天都要等着天氣預報說上海的天氣,好像那樣她就會知道我的冷暖似的,後來我到蘭州工作,她又開始記挂起蘭州的天氣了。
我媽真的是個忙慣了閑不住的人,她70多歲膝蓋得了骨質增生,腿腳不便再幹不動地裏的活了,就開始給我們的孩子做鞋做衣服,納鞋底。年輕時候拼命幹活太多了,她的手關節已經嚴重變形,根本都合攏不到一起,看着她戴着老花鏡,用她那變形的粗手擀面條、納鞋底我真的不忍心,但是她說閑着沒事幹着急。每次我回去她都會攢一摞鞋底,這是給我的,這是給女婿的,這是給我孩子的,看看大小合适不,她當然不知道我孩子的腳長得有多塊。有一次她壓在炕席底下的鞋底受潮竟然都發黴了,我兒子嫌棄怎麽有股“炕”的味道。我為了勸她歇着就挑毛病“現在一雙鞋墊就賣一元錢,你再別忙乎了,你做的這根本就不合适。”她一點不洩氣,問我哪搭不合适,小了還是大了,肥了還是瘦了,非要讓我把我們的尺寸給她找紙畫下來,念叨“外面賣的哪有我一針一線納得穿着結實呢。”我對她的執拗無計可施。
我戀愛訂婚後時間不長,婆婆家已經看了八字,定了婚期。雖然我媽覺得我年齡還小,結婚有點早,但她也覺得兒大不由娘,“萬一人家看好的日子我們不同意,以後沒生兒子或者有別的啥事我們還得落怨言”,所以就表面情願地同意了。我想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這也讓她去掉了隐憂吧,她沒有明說但欲言又止、旁敲側擊地暗示過,我在外地她操心但也管不上,既然定了的事早早辦了她也省心,免得時間長了鬧出什麽閑話,姑娘家名聲比什麽都重要。我媽不知道怎麽給我悄悄說起成年舊事“剛解放你大爹在外面2年沒回來,你大媽有身孕了,你大爹也笨,回來還問她肚子怎麽有點大,你大媽說她飯吃得多了。你大爹回來才6個月你大媽把娃生下了,但沒多久那娃就死了,倒算幹淨。那時候你外婆就給我說,娃呀,你可千萬要守好自己的身子,別幹見不得人的事情,落下閑話,叫婆家休回來可就沒臉活了。你爸常年在外面工作,我一到晚上誰家也不敢去,早早就把門拴了窗子關了,有時候半夜聽見翻牆進來敲門扣窗戶臊皮的就吓得渾身發抖,只能隔牆吼着罵幾句。”我媽對我說起這些的時候,不但把她依然沒有揮散的恐懼傳給了我,讓我渾身激靈,我也聽出了話外的意思,我想這大概就是她給女兒的婚前教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