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關于我媽的點滴(三)
這些年我們兄妹忙工作、忙家庭、忙孩子,大大小小的事也沒斷過,我們只有平安才能讓她放心,即便我們忙得都顧不上多去看她,但只要知道我們沒什麽事她就知足了,可是我們不管哪個有了煩惱怎麽逃得過她的眼睛呢?我做聽神經瘤開顱手術沒敢驚動她,隔了半年我才回去,就說耳朵不好做了個手術。她眼見我這樣還是急在心裏,她除了給我要偏方、求神問道,總是催問我再去外地看了沒有。她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辦法,對我說把食指塞到耳朵裏,塞緊再猛地拔出來,能聽到“嗡”的一響,她怕我不做,還舉起她僵硬的手臂做演示,“你看,就這樣,你沒事了就記着做做。”我心裏苦笑,這是治輕微耳鳴的,但我還是答應着“好,好”,裝作認真地當她面做幾下。我這麽大了竟然還要她這樣的揪心,每每想起這些我只會無聲地流淚。
我的耳朵生病後漸漸地電話也聽不清了,和朋友、同事還可以發短信、發郵件交流,可是最痛苦的是不能再給我媽打電話了,盡管我們相互電話裏說的無非都是報喜不報憂的話,但我和她沒有第二種渠道可以交流了。聽力開始變差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要撥通家裏的電話,我知道我媽腿腳不好,挪到電話跟前時間比較長,所以我都習慣讓電話鈴多響一會,別讓她因為急着接電話被桌椅絆倒。電話鈴響着的時候我既希望她接起來,又怕她接起來。有時候電話響了好久沒人接我反而會長長舒一口氣,默然放下捏得發濕的聽筒,好像撥電話這個儀式已經足夠了。起初在電話裏我其實只是想聽到她的聲音,也讓她聽到我說我都好,工作不忙,孩子也好。她年齡大了耳朵也有點背,但比我強多了,她擔心我聽不見,我擔心她聽不清,我們總是扯着嗓子你說東我說西,雖然我聽不清她到底說了什麽,但我想她絮絮叨叨傾訴了也就夠了吧。
我的聽力越來越不行了,我回家唯一可以享受的和她聊家常也困難了,白天坐在旁邊看着她說話,大概也能估摸說的什麽,或者有姐姐在旁邊把她說的話寫到紙上。晚上我躺在她身邊,她伸過她粗糙的大手在我胸前上下左右輕輕揉着,說這樣可以舒緩血脈,是不是會對耳朵好些,說實話我從不記得我媽抱過我,這麽大了好像第一次和我媽這樣親密接觸,還真有點不習慣。她還想給我說什麽,我心裏難受極了,也很煩我自己為什麽就聽不清呢,我只好硬着心說“媽,趕緊睡覺吧,有話咱們明天再說。”我甚至不敢面對她的眼睛,那麽憂心忡忡的。我幫她拉好被子,轉身裝睡,我知道她一定也沒睡意,還在凝神看着我,可我沒有辦法和她面對。
我媽雖不識字,但她天天雷打不動翻黃歷,除了記着初一、十五要燒香,還記着我們全家每個人的陰歷生日,從我爺爺到我爸、我們每一個孩子,甚至下一輩的孩子,甚至左鄰右舍的老人孩子,從臘月到正月一個也不會漏。我的一個玩伴長到20多歲,在他媽去世後才發現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到底是什麽時候,來問我媽是不是記得。每逢家裏有人要過生日了,我媽早早就開始念叨,就算再沒什麽吃的,她也會多少變出點好吃的過個簡單的生日,但她從來不提自己的生日。我們那麽多孩子竟然一直都沒人知道我媽的生日是哪一天,直到她老了我們才想起也應該給她過生日啊,偶然誰問起她的生日提一下她都很高興,她不想給我們添麻煩,但其實心裏是喜歡熱鬧的。我非常慚愧,盡管我記性很好,記着很多朋友的生日,可是一直沒記住我媽的生日到底是哪天,直到我媽80大壽才終于記住了她的生日——1929年八月初九。
我媽說她自生下來就命硬,在月子裏一場大病眼看沒救了,我外爺已經把她扔到地上的一堆幹草上,只能咽氣了就卷出去埋了,沒想到在我外婆的哭聲裏她竟然又活過來了。我爸活着時她自憐自艾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因為沒文化被我爸“在腳底下蹂了一輩子”,我爸去世後她倒再不提了。雖然我和我爸的感情更親近,但在我自己為人妻為人母之後,每每想起我媽的人生,我忍不住設想如果她當年就嫁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相守在一起,身邊不但有人噓寒問暖,還有人幫她分擔體力活,那樣她是不是會更踏實呢?或者聽我大妗子的勸告,随便留我們哪個姑娘在身邊,在她年老時端茶倒水伺候起居,她就不會這樣辛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