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懷念爸爸(二)
解放後甘肅第一任省長鄧寶珊是天水人,所以也有很多人去投奔了這個幹出大事業的老鄉,但我爸當時早在農村和我媽成家了,而且他後來給我們說起不喜歡蘭州,感覺悶悶的,頭上像罩着個蓋子,這也是我對蘭州的感覺,真不如天水清爽。我爸的同學幫他一起填報了蘭州大學歷史系,那時候能從西北師院附師畢業的不多,只要填表差不多就可以上蘭州大學,但我爸念及老家,也沒想再讀文憑,竟然就回家去孝敬他爸和後娘去了。他甚至把已經在城裏租了房子,在毛紡廠找了活的我媽硬趕回了家,從此我媽就徹底在農村呆着了。
我爸做過老師,當過文員,但最後的職業是會計,我也算歪打正着地繼承父業了。
我弟一直抱怨我爸沒本事沒有撈個一官半職,給他找個好前程,把家裏孩子都解決好,我爸總是嘆息“你知道什麽呢,我要是當了官,說不定連命都早送掉了,不要光看見當官的好”。我倒很能理解我爸。他解放後就參加了工作,他對我說他早就把世事看透了,他不湊熱鬧,也不害人,更不想出人頭地,所以一直像個冷靜的旁觀者獨善其身,無欲則剛。我很小的時候就聽他說起,毛主席說到如果魯迅活在解放後會怎樣,感嘆“幸虧死得早,死得是時候”,也聽他說梁漱溟怎樣和毛主席叫板,當時我聽着這些簡直有點駭人聽聞,覺得他不會是在造謠胡說吧?
他不是黨員,但開黨委會他得做秘書負責記錄,他還得給土八路幹部做文化教員,組織讓他做文教科長,他死活沒幹,自願下鄉去搞社教,等他在鄉下呆了一個月回來,才知道新任命的文教科長在越來越緊張的運動裏硬是被逼得上吊死了。他在暗自慶幸自殺的不是他後,一輩子也沒有踏進官場半步。
我爸随着時代的波濤經歷了歷次運動,也換過好些單位,反正都是普通老百姓。76年因為我二哥受工傷,腦袋被砂輪打破,差點沒命,我爸帶他到蘭州、北京天壇醫院看病半年多,那時候出省看病、坐飛機都要辦無數審批手續。蘭州醫生說既然有七個孩子,那就扔黃河裏算了,我爸硬是沒有放棄,做了無數次手術,總算揀回條命。但我爸說從此之後他的骨頭都快吓酥了,每次看到病危通知書簽字,手都在抖,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都是留着眼淚簽的。他長期在單位吃食堂,什麽家務都不會做,在家裏連水都不會燒,但是陪我哥看病他也得湊合吃飯,我媽後來老說笑話的是他一次就把一把挂面全下到鍋裏,煮出一鍋面糊。那次變故,我媽在家裏聽不到我二哥到底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救,也哭花了眼睛,哭白了頭發,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我爸陪我二哥看病回來,單位領導懷恨在心,竟然為給孩子看病半年沒上班,這哪能行呢,不顧大家的同情,硬是上下活動,把我爸從天水食品公司發配到剛要籌建的天水電視轉播臺去當會計。當時食品公司還是很好的單位,有福利有油水,轉播臺籌建在天水最高的荒山上,上一周班,回家歇一周。有時候想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爸退休後轉播臺是事業單位,退休工資有保障,而且一直在漲工資,從退休時的53元,漲到他去世時1400元,他覺得睡到家裏土炕上每個月還白拿那麽多工資,已經非常知足了,比起下崗的職工或者幹了活讨不到工錢的人,更是像在天堂。可是食品公司卻在市場經濟浪潮中早早倒閉了,可憐在那工作一輩子的職工連退休費都拿不上了,我媽說想不到當年要害我爸的人竟然幹了件大好事。
我爸53歲時因為我大姐在農村幾次招工的機會都被村裏書記、村長走後門強占了,眼看我大姐20多歲了前途未蔔,整天哭哭啼啼,我爸不忍心她一輩子在農村,所以毅然提前退休讓我大姐接班了,他則欣然地退休回鄉,再學着當個農民。
我爸的老同學後來竟然串聯找到了我爸,他們在天水聚會了兩次,我爸來蘭州看我時同學也順便聚會過。我爸媽也做過一次東道主招待他的四五個外地同學,都帶着老伴在我家的小院住了一周,粗茶淡飯,體驗一下我爸的農民生活。他的同學基本上都成了知識分子,有當政府官員的,有做市委黨校校長的,有當省圖書館副館長的,也有在蘭州、銀川大學裏當老師的,同學見面,說起臭老九在歷次運動中的遭遇,說起已經凄然離世的同學都不甚唏噓,但他們驚異地發現我爸竟然每次運動都安然經過,我爸只是仰天大笑着說“哈哈,我不信他們那個,不管啥運動我早都看清楚了,我怎麽能卷進去?”他們蹲牛棚、下幹校,自己的大好年華荒廢了不說,連孩子也都沒人管教耽誤了,沒幾個讀書的,沒想到我爸這個業餘農民竟然培養出了我這個名牌大學生和幾個大中專生,這時候我爸也只是笑笑,自嘲就是個老農民嘛,他沒太為世事所累,所以他笑起來都非常爽朗。他後來的生活雖說沒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但是他一輩子就這樣甘于寂寞了。
我爸爸其實也是個很會生活的人,你想,他不追求別的,總有點自己的小愛好吧?我小時候特別不能理解他每天早上讓我媽燒新開水泡茶,對我來說,開水就是開水,區別于涼水,哪有什麽新開水舊開水之分,我甚至勸我媽就別給他燒,讓他用隔夜的水泡茶又怎麽啦?你瞧,我是個多麽粗笨又自以為是的人啊?我一直都喝不出來茶的好壞的。
即使在我爸那點可憐的工資要養活我們一大家口人,還要接濟親戚,給我爺爺零用錢,每個月都是先預支下個月的工資,但他仍會買好多書從不心疼錢,也買一些精致的小東西,甚至被我媽說沒用的毛織挂毯啦,木雕衣帽架啦,紫砂杯啦,包括什麽瑪瑙挂件之類的,時不時家裏添一兩個景德鎮的好看瓷碟,還有雕花的白銅手爐,真不知道他是怎麽一分錢掰成兩份花的。
我總是覺得我才不如我爸,貌不如我媽,只不過是我生在比他們好的時代,遇到了他們這樣的好父母,才會有我的今天吧。
關于我爸的事情還有很多,不過具體到時間、地點我就說不清了,但他對我的言傳身教,他自己“活到老學到老”的勁頭,還有他對我的教育、熏陶卻是我時時不能忘懷的。如果從我身上能感覺到一些豁達、耿直、熱心的為人,嚴謹、認真、踏實的做事,尤其是不會對上說好話,卻更願意關心比自己弱勢的人,那都源自我爸的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