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懷念爸爸(一)
爸爸去世6年了,我甚至至今都不相信他真的離開我們了。在他走後,我們收拾他的遺物,驚訝地發現他留在一些舊日歷紙上的片言只語,其中有一張是關于他自己算的壽命,他真的就是在自己算好的76歲半去世了。怪不得他會說“人老了,像樹葉一樣要落了”這樣平靜的話。平時他的絡腮胡子總是胡子拉碴的不願意刮,我媽嫌那樣看着不精神,他老辯解他都是70多歲的老漢了,要像我爺爺一樣留起胡子,像個老漢的樣子。但他走前的那個周末竟然沒等我媽唠叨,自己主動想起刮胡子,那也是我最後一次給他打電話時的情景,他正站在廊檐下,在早晨的陽光裏,就着窗臺上的破鏡子刮胡子,他停下手裏的老式刮胡刀和我哈哈笑着說了幾句,我沒料到那是最後一次聽到他的笑語。
爸爸因為腦梗住了兩次院,一次比一次嚴重,有一次同病房有人去世了竟然沒送到太平間而是送回房間了,爸爸心裏覺得不好。我們大家着急憂心,但他很坦然,再也不想去醫院了。他上年紀後總在我們面前安頓我媽“我又不會燒水做飯,離了你媽連口熱水都喝不到嘴裏,還是我先走的好。”我媽笑着回答他“那還是我先走吧,你有退休工資,兒媳婦說不定願意收留你,我又沒一分錢收入,還是我先走幹散。”他倆像比着去幹什麽好事一樣互相争搶。史鐵生說“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但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樣達觀地看透生死?
眼看爸爸腿也腫起來了,走路也不穩了,媽媽想着老話說“男怕穿鞋、女怕戴帽”的說法,憂心忡忡。我姐姐他們幾乎像綁架一樣,硬逼着他去城裏醫院就診,他在我大姐家住了一夜,平時瞌睡很沉的他竟然一早對我媽說他整整一個晚上沒有睡着,一直哀求我媽“不去醫院了,我們還是回去吧”,但他終于沒有再走着回去,當天就突然腦梗引起大面積出血,是在彌留之際醫院安頓家人擡回去的。我媽老家的規矩咽氣的人是不能再進家門的。
爸爸走後我除了流淚沒有什麽辦法懷念他,總是夢見他真切的身影,我還有多少話想對他說,有多少書想給他看,有多少事想問他呀。我總是追憶我爸的一生,覺得實在太坎坷太沉重,幾次想寫點什麽卻無法落筆,在給朋友的信裏提到我爸,只是對他做了一些勾勒,他留給我的那些美好的回憶和他一生的經歷,留着我慢慢回味吧。
下面是我給朋友信裏說到的爸爸,這也是我第一次這樣詳細地對朋友說起我的家世。
你上次說到看了我寫的東西對我的成長背景有了了解,我媽是個農村婦女,但我爸卻是個讀書人,他一直告誡我要記着自己是農民的女兒,我受他的影響更多一些。
其實我最早萌生要寫點文字是源于我爸,他一輩子籍籍無名,也不得志,但我總覺得他的一生有很多東西值得留下點痕跡,在他活着的時候我也很希望他能回顧自己的一生,寫一點文字留給我,因為我離他的時代實在太遠,他們那代人經歷的太多,那樣厚重的人生根本不是我可以去觸及的。可是我爸每天只是戴着高度近視眼鏡一本本書地看,自己從不動筆。
都說近視眼到老了會變成老花眼,但我爸臨終都是近視眼,而且他經常是躺着把書湊在眼前看,看着看着就發出鼾聲,他臨到老瞌睡也很多,我想我這點絕對是繼承了他,我到現在過了四十了瞌睡依然很多。
我爸最後看的兩本書是我捎給他的《潛規則》和《閑話水浒》,我想他會從中找到共鳴,盡管來得太晚了些。這兩本書他依然用就挂歷紙包得整整齊齊,把每一個生僻的字連音帶意标在旁邊,在最後還标記“小女年月日于蘭州”以及“小女返家探親參加父母結婚60周年紀念”的字樣。我慚愧呀,我自己習慣在網上看書,都是趕在回家前晚上在我家夜市攤上給他買的盜版書。說起這事,我覺得對不起我爸爸,也對不起吳思和砍柴。
我爸的母親在他6歲時去世,我爸就是我爺爺的獨子,後來我爺爺又續弦,生了我姑姑。
我爺爺那輩雖說也做點小買賣,販些騾馬茶葉什麽的,也算村裏的“商戶”,但畢竟生活貧苦,何況我爸還是後娘。
我爺爺在教育上對他這個獨子還是開明的,我爸初中考上我們天水師範附中,聽我媽說他畢業照片上的衣服都是借同學的,那時候的夥食經常是從家帶一罐酸菜,背一包餅子撐一周。
我爸初中畢業懷揣10個銀元,和同村地主的兒子一起到蘭州趕考西北師院附師,地主的兒子雖然帶了100銀元但也沒考中,算是陪我爸考了。
西北師院附師後來發展成西北師大附中,現在是甘肅最好的高中。我爸曾經很希望我兒子高中就讀師大附中,但因為我兒子要拉琴,住校不方便,我們也沒其他家長的獻身精神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所以沒有滿足我爸的這個傳承的願望,考了蘭州一中。
當時西北師院附師是在全國免費招生的,但因為交通不便,我爸的同學也主要是陝甘寧青還有山西內地的。我爸回憶第一次去蘭州坐的是拉貨的敞篷卡車,耳朵都差點被樹枝刮掉,經過長途颠簸,人貨擠在一起,蹲坐車廂裏,等下車時全身都是塵土,腿腳麻木得差點不會走路了。
我爸的學沒上完,蘭州解放戰就打響了。他們躲在宿舍聽了七天七夜槍炮聲,他的同學曾經跑到教室裏搜尋課桌抽屜裏的馍渣充饑。他的上下鋪的哥們就是地下黨,但因為我爸的堂哥當時正好在蘭州國民黨的巡警裏當個小官,兄弟倆脾氣相投,離家在外惺惺相惜,對我爸也很照顧,所以我爸的同學沒敢拉他加入組織,等解放了我爸才知道和他一支煙幾個人輪着抽的窮兄弟原來都是共産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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