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的高考記憶(一)

我初中、高中一直住校就讀的中學是全省的重點中學,卧虎藏龍,各路高手彙聚一堂。老師們或嚴厲如父,或慈祥如母,認真敬業、躊躇滿志,每年都會為培養出無數北大清華等高校的高材生而欣慰,也為桃李滿天下而自豪。每到高考發榜時我們會站在校門口的公告欄前,看着紅紙上一個個師兄師姐的名字,向往着那些讓人豔羨的大學。我還記得高我兩屆有個叫包紅霞的女孩,別看她的外表和她的名字一樣樸實,但是這個名字在校園裏簡直如雷貫耳。她永遠“雄踞”着全校第一的位置,她獲得過全省數學競賽大獎、物理競賽大獎等等。據說畢業時她的父母保留着厚厚一摞獎狀去學校感謝老師培養。不出意料她當然順利地踏進了清華的大門,成為我們另一個學習的榜樣。

我就在那樣的氛圍裏一步一個腳印,穩穩當當地讀到1987年的夏天,終于迎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火熱七月,接受我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考驗。

其實早在迎接87年元旦新年晚會時大家的情緒已經有些騷動,那個晚會成了最後的瘋狂。教室裏拉上彩帶,黑板上貼滿彩條,各班互相較勁都要拿出臺像樣的晚會,紀念中學生活的即将結束,也發洩一下高考複習的緊張情緒。我所在的文科班文藝色彩更濃一些,有新潮的同學穿着高跟鞋和依然流行的喇叭褲,嘶喊着張薔的《熱情的沙漠》,有同學勁歌熱舞“巴比倫河”,也有同學深情吟唱着蘇芮的《酒幹倘賣無》,豆沙喉幾乎以假亂真。平日嚴肅的班主任溫老師竟然跳得一手交誼舞,被很多女生拉着邁開舞步,難得一笑,散發出年輕的活力。他當時大概四十多歲,身材修長,五官分明,長得儒雅又帥氣,是好多女生私下崇拜的偶像。我這樣五音不全的人也被火熱的場面感染,在同學的一再掌聲激勵下鼓起勇氣,紅着臉、壓着嗓子,拉着同桌姑娘做伴,唱了一首《又見炊煙》,“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照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裏?”那伴着我愁緒的歌聲我自己聽着都有點輕飄飄。

晚會時還發生了個小插曲。我後來的老公當時是另一個理科班的班長,他也不屬于好熱鬧有才藝的人,只會在旁邊瞎起哄。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竄到我班門口,在走廊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我的名字,我很納悶這人怎麽這樣?好歹我也算全級的名人,名字是他随便喊的嗎?我沒來及放下手裏抓的葵花籽就跑出來看個究竟。要知道我們那時候雖然在私下已經有男女同學暗傳情愫,但表面上還是比較封建的,男女授受不親。我一出教室,在黑咕隆咚的走廊,躲在柱子後面的他突然迎面閃出來,打開手電筒晃着我的臉。我連一秒鐘考慮都沒有,直接把一把葵花籽憤然打在他的臉上。他竟然沒生氣,傻呵呵笑着說了幾句就讪讪地走了。第二天我把這事告訴另一個同學,她也是我的朋友,還有點欣賞那位班長呢。她一聽我竟然拿瓜子打在人家臉上,吃驚地眼珠子都快出來了,她很認真地說“你一定得向他道歉,你那樣做太不禮貌了!”哼,憑什麽我要道歉,是他失禮在先的。

晚會的瘋狂之後,撕去彩帶,教室裏一切又歸于平靜。我們一邊詩情畫意地寫着畢業留言冊;一邊約三五好友去照相館拍個留念照;一邊硬着頭皮做一套套模拟題,準備最後的沖刺。我記得有次數學測驗我竟然愣神了,題目本身難度也大,我連卷子都沒做完,結果自然是可以想象的。惴惴不安等來班主任老師發卷子的時刻,他臉色鐵青地把試卷重重撴在講臺上,教室裏鴉雀無聲,真的感覺掉一根針的聲音都能聽見。老師先從左到右把全班同學挨個掃視一遍,盯了我一眼,然後開始拍桌子,痛心疾首。我都忘了怎麽低着頭領回我的卷子稀裏糊塗回到座位的,那幾天我都不敢正視老師,大家讓他失望了,連我這個被他寄予厚望的學生也讓他失望,要知道那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了。我考出那樣的成績怎麽對得起在他家吃的好多頓飯,對得起他借給我自行車讓我自習之後趕着回家呢?我是他那屆學生裏最大的希望,他曾經非常自信地在教研室對其他老師放言“你們就等着我這個學生87年的北大通知書吧”,哎,我讓老師有點傷心了。盡管他連一句批評都沒有,但他的陰雲一樣的臉色和眼神已經讓我無地自容了。

我的班主任後來正在盛年因為白血病去世。師母一直守寡帶大了兩個兒子,娶了兒媳,我們去看她,問她怎麽不再找個伴。時隔多年她已經可以忍住眼淚,笑着說“再到哪兒去找那麽好的人呢?”是的,是的,那麽好的人啊,我們再說不出一句話。我還想起語文老師,姓鄒,他第一次在黑板上傲然寫下漂亮的板書,粉筆頭一摔,介紹他的名字取自劉禹錫“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時字正腔圓的川味普通話讓我頗為難忘。我好像還和同學膽戰心驚地去幫這個脾氣古怪的孤身老頭縫過被子。

我和後來的老公當時偶然在校園遇見,他除了騎着車子從我旁邊路過時吐着舌頭,朝我扮個鬼臉外,還會扔下一串“哎哎哎,大傻瓜”飛馳而去。我氣得直跺腳,真恨不得扔掉手上的書本,沖上去踹倒自行車,把他揪下來暴打一頓,他也太欺負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拿他沒辦法,只好給班上一個和他關系好的同學求援,我這個有詩人氣質的同學當時還真有點對我動心,不過我裝不知道就是了,先解了燃眉之急就行。我同學當然對他提出嚴正警告,覺得他怎麽能欺負我這樣單純善良的人呢,“簡直太不像話了”。後來他對我的态度有所緩和。好像還示好地來套磁“哎,你不是團支部書記嗎?大書記就幫我寫個入團申請呗。”想得美,我才懶得理這號人呢。在臨近高考時仍然不是團員的學生幹部裏,他大概是獨一無二的,他的班主任老師都無可奈何。我現在想想有點後悔啊,當時真應該拉這個後進青年一把。

說到我這個有點活寶的同學,我現在的老公,他已經從一個口無遮攔的刺頭少年,磨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問起當年的一切,他似乎都沒什麽太深的記憶了,那我就不為親者諱,給他多描畫幾句吧,讓他順便複蘇一下塵封的記憶。這人當年在學校絕對算個人物,當然不全因為他博學聰明,還因為他的其他怪相。他一夏天幾乎都穿着套頭的老頭衫,頭發永遠毛毛糙糙,不修邊幅,簡直有點落拓不羁。我們時不時會聽到他的傳說,諸如老師正在講題,他沖上黑板寫下別的解法,和老師一争高下。化學老師懲罰學生沒答對答案的辦法是叫到講臺前來,面對全班“照相”,老師一氣惱地叫“某某快上來照相”,他就在下面添亂問“彩色的還是黑白的啊?”每次一下課他就沖到走廊上,也不管其他班老師是不是還在拖堂,挨個班級呼叫着他的好朋友的諧音綽號“醪糟快出來”,“籬笆快出來”。他班上有個畢業時才15歲的小男孩,他走在路上經常是親昵地抱着那孩子的頭,把人家的帽子抛到半空取樂。至于他口出的狂言,那就更多了,諸如惹惱好多自尊心極強的女生的話“你們女生就是不行”之類。畢業那年保送名額只有省內重點大學有四個,老師還沒到問他,他就狂妄地宣稱“這個學校八擡大轎來擡我都不去”。

我那時候真的已經有點腦子裝滿了的感覺,好像複習不下去了,就等着在考場上騰空腦袋了。我老公那會除了以欺負我為樂,倒還說過一句淡定的話“有什麽好緊張的,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班上有個後來考上人民大學的女孩其時還心靜如水地投入複習,讓我只有佩服的份。每天下自習我就躲在校園裏或者宿舍裏去歇口氣,但是那個家在本校的女孩竟然會一直安坐教室,等打掃衛生的同學拿着掃帚掃到她腳下時她都渾然不覺,只會擡起腳讓一下,繼續埋頭書本,完全不顧躲一會滿教室的烏煙瘴氣。

直到考前,我還時常被我的好朋友拉出校園去散步,或者陪她下館子。她比我低一級,家在外地,父母寵愛這個離家求學的女兒,每月總是寄來豐厚的生活費,所以經常有餘錢改善夥食。我們有時候饞了就去學校附近餐館,點一盤魚香肉絲或者酸辣裏脊,也有時會來一碗地地道道的雞絲馄饨。當我們悠閑地走進校門,時常會碰到我才從教室出來的同學,他們有人擔心地提醒我“你的好朋友還有一年才高考,你怎麽還和她閑逛”?嗨嗨,我也沒辦法,我不但閑逛,還會放下手裏的習題耐心地解答每個同學的問題,好像還幫我朋友寫過作文作業交差。

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高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卻感覺心亂如麻。有一次和好朋友在校外走着,遠遠看見我當時暗戀的男孩和一幫同學從遠處走來,我竟然扯着朋友胳膊直接折回。即使見面,什麽也不能說,還不如不見,我朋友當時很不理解我幹嘛那麽驚慌。他教室窗下正對着花園的丁香花,我徘徊在丁香樹前,真的結着丁香一樣的愁怨,指望他會偶然擡頭望外,從窗口看到我。在臨考前我終于和他“狹路相逢”,我去操場邊的水房打開水,他抱着足球滿頭大汗從操場過來。看着他高高的身影,我一下子呆呆靠在牆角,等着他走近,我好像只茫然地看着他,傻傻地說了一句“我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他那時其實有心儀的女孩,只是我不知道。他抹着額頭的汗,輕輕笑着說“要不要我告訴你今天是7月4號,還有3天高考。”謝謝他的提醒,再無一言,我提着水瓶,心事重重地低頭回宿舍了。

就在高考前兩天的晚自習前,我那個詩人氣質的同學突然出現在我宿舍,當時其他同學早已匆匆放下飯碗去教室臨陣磨槍了,我還在宿舍慢慢喝着水磨叽,我不知道他怎麽看見我在宿舍的。他呼吸有些急促地說“我一直佩服你的學習,也喜歡你的樸實和善良,請你一定接受我的感情。”說完,他還掏出了一張寫在白紙上的密密麻麻的詩塞給我,大概是仿舒婷的《致橡樹》之類。我掃了一眼,什麽呀,又是“地火”,又是“像地下的藤蔓相連”。他還真會挑時間,都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來給我表白這個?我面對他的熱切簡直怒不可竭,但一想到後天就要高考了,我不能太傷害他,影響他的情緒,只好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勸慰他等高考後我們再說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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