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的高考記憶(二)
7月正是父母農忙的時節,他們心裏挂念我的考試又幫不上忙,只是讓來城裏賣菜的大哥捎了一盒我最愛吃的炒菜米飯。考場在另外一個學校,步行有點遠,我從老師家借來自行車。平時很少騎車,所以車技不是太好,本來就有點緊張,再忘了捏閘、摔了可怎麽辦呢?幸好還有個同為住校生的男同學騎車和我作伴去考試。考試中午,好朋友特意去親戚家給我做了飯,我吃到她捧在飯盒裏的魚香茄子和酸辣卷心菜,簡直香得流油,真覺得是最美的飯菜。本來她就是心靈手巧的人,不光生的明眸善睐,能歌善舞,能彈會唱,連廚藝也是一流。
考場上的緊張我幾乎沒什麽印象了,每場考完我都會抄下答案,出來和同學對答案。在第一天考完卻發生了點不愉快的事,吃完晚飯我和好朋友在她練琴的學校鋼琴房說着考試的事,想聽她彈幾首曲子放松一下緊張的心情。沒想到一個一直糾纏他的男生尾随而至,找上門來,好朋友竟然不顧我的堅決反對要和他出去約會。我們争吵了幾句,她留下我走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的情緒竟然瞬間爆發,砸着琴蓋失聲痛哭起來。後兩天的考試真的就在糊裏糊塗中度過了。
當熬過三天徹底考完,不管發揮怎麽樣,大多數同學都先放松了,但我有個認真的毛病,非要在書本和習題裏翻找,一定要找到所有能找到的考題。當然我沒有白找,我的記憶力也讓我的估分和後來的成績只差了半分。我估完分數心情忐忑地和朋友出去慶祝,等我再回到宿舍時,才聽說我厚厚的複習筆記被幾個男生偷走了,大概他們一出考場就知道是“黑色七月”,大學的夢碎了,已經早早籌劃着複讀的事了。
在等着離校的那幾天,我好像和暗戀的男生淋着濕漉漉的小雨,一路什麽話也沒說,去看過一場電影《戀愛季節》。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第一次和男生看電影我自己都覺得臉一直發熱。電影的內容當時就沒留下什麽印象,也許心思根本沒在那個狹小黑暗的影院裏,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怎樣未知的明天。
在離校的最後一夜,宿舍的同學幾乎全走光了,我卻迎來另一個同學。她的兩個姐姐都是讓我們羨慕的大學生,她的父母對她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目标直指北大、清華,她也有那樣的實力。但是她發揮得不算正常,估分出來當然沒有達到她爸的要求。她爸爸當時就把她關在家裏,哪也別想去,準備複讀,明年非上清華不可;最不行也得現在就着手學習微積分,為以後大學畢業考研做準備。我的同學終于和她望女成鳳的嚴苛父親頂撞了“你簡直虛榮”,她和爸爸大吵一架,憤憤不平地質問“憑什麽不讓我放松一下”,從校園內的家奪門而出,來到我的宿舍哭訴。我就在空蕩蕩的宿舍和她住了一夜。
我們那會兒是考完試不等分數出來就填報志願的。盡管我一心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我知道家裏條件有限,有些顧慮。爸爸當時捎話來,不管我考到哪兒,他就供我到哪兒,有爸爸的支持我就放心選擇了。我自己的估分和最後公布的分數只差零點五分,雖然考分不算太理想,但估分準确率那是相當地高,不過當時報志願并不知道啊,到底報哪兒好?我幾乎要把能發動的老師和同學都發動起來,搞民意測驗了。那時候交通不像現在這麽方便,“人民物質生活水平”也不太富裕,看着地圖上那一個個誘人的名字,真沒幾個人去過,除了我們在地理課上知道的可憐的常識外一無所知。北京當然好,是全國人民向往的首都,本來是一心要去北京的啊,可是北大之類也太歧視我們邊遠地區了,不是考古就是馬列主義運動史,那是能吸引17、18歲的年輕人的專業嗎?只好把我多年來想去看看北京***、在未名湖畔徜徉的願望擱淺了。我問地理老師天津怎麽樣啊,離首都近,不是有南開嗎?“天津不行,太髒。”那上海呢?我那位很自以為是的同學說“哼,就你那個腦袋瓜,你不怕被精明的上海人欺負嗎?”咦,我還就不信十裏洋場能把我這個土包子怎麽着了。在我的智囊團七嘴八舌熱火朝天讨論着,要幫我在一摞厚厚的招生簡章裏沙裏淘金挑出理想的志願時,我這個迷惑的當事人突然像個開竅了的将帥,“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紅筆出其不意地遠遠一勾,就是上海了!他們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沒反應過來,以前從沒說過我要去上海的啊!我和上海的緣分就這樣定了。
哦,高考結束了,我當然不能對我的詩人同學食言,落荒而逃。他因為身體原因高二就休學了,我是徹底解放了,可他還要再苦熬一年,我為自己影響到他的情緒覺得很內疚,不知道怎麽面對他。想來想去,想到我後來的老公了,他倆本來就是朋友,也許他替我去做思想工作,安慰那個同學排除雜念,好好準備複讀更好一些。等他倆溝通完,自然要來向我彙報情況,我也得表示一下感謝呀,總算減輕了個思想包袱。好像在學校門口,我後來的老公向我通報了他如何做思想工作的情況之後,突然冒了一句“哎,我看你以後還是嫁給我吧。”這人也太邪了,簡直該死!我連想都沒想,氣得當時只說了一句話“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我那時倒也不是覺得他癞蛤蟆想吃天鵝肉,而是生氣我一直沒把他當異性看,一直拿他當值得信賴的人呢,他怎麽說出這樣破壞友誼的話?好在我倆說完誰也沒往心裏去,風吹走就當什麽也沒說過。17、18歲的孩子,心還像天上的浮雲呢,怎麽可能許下緣定三生的諾言。
雖然輕而易舉地回絕了他的癡心妄想,不過他當時還是我可以信賴的人,也是唯一可以找到的勞力。他幫我用自行車馱着行李,送我回到十幾裏外鄉下的家。我記得我們進門時,院子裏擺滿了連杆挖來的大蒜,已經曬得有些發蔫,正好可以辮成串的柔濕度。我媽正坐在院子裏累得滿臉通紅地辮着蒜串。她除了道謝也順便問我倆的考分,我媽一聽完就替我自卑“怎麽我姑娘的分數比你低幾十分?”他不好意思地解釋他考的是理科,多一門生物,所以總分本來就多五十。我媽這才放下心來。哎,無論是我媽還是我本人,當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看着有點渾不吝的家夥,就幫我馱了次行李,竟然在若幹年後把我娶到手,說緣分也許好聽點,說是“放長線釣大魚”大概更加貼切。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我除了幫爸媽在地裏幹活,還幫媽媽辮完一院子的大蒜,也拿着蒜和菜去城裏賣。我可沒像《人生》裏的高加林那麽自卑,賣東西看見熟人都吆喝不出聲。大概爸爸一直教育我們背上書包是學生,放下書包就是農民吧,我一直比較坦然,從不遮掩我的農村出身,也不以勞動為恥。我和姐姐跟着爸爸在麥地裏割麥子,三個業餘農民幹活也引得村裏人打趣“孩子她爸,你怎麽讓兩個姑娘娃在地裏幹活呢?她們還是學生娃嗎?”爸爸說“嗨嗨,老大分家了,不讓姑娘娃幹活再讓誰幹呢?學生娃回家也得勞動鍛煉”。我和弟弟拉上滿滿一架子車菜去學校附近的市場賣,買一根冰棍都覺得很奢侈。偶然見到同學的父母或奶奶,我也沒有躲藏,主動給他們送一點,自家種的菜不值錢,我們同學可是有幾年的交情呢。有時候賣完菜我會讓弟弟拉着架子車回家,我去老師家送菜,沒準還能蹭頓飯呢。
其實幹活倒是讓我忘記了擔憂,偶然在燥熱中會也覺得空虛難捱,神經近乎崩潰,心裏七上八下地等着錄取通知書。有一天爸爸去城裏辦事,順便讓他打探一下消息。我和媽媽在白菜地澆水,等輪到我家時天已經黑了,媽媽讓我先回去。我進屋時爸爸笑着說“你的錄取通知書來了。”真的嗎?是哪?爸爸竟然說“大連海運學院”。不可能,我感覺頓時跌落冰窖裏,我沒有報那樣的志願啊?就算我的成績再不理想被調配,那也得是我報過的那些學校啊。那錄取我的專業呢?爸爸說是“海底打撈”,虧他編得出啊,這個笑話也一下露餡了,我是文科,不可能有那樣的專業的。看我失望的樣子,幾乎急得要跳腳,爸爸哈哈大笑着,湊着昏黃的燈光,從黑色人造革包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份白底紅字的複旦大學錄取通知書,封面上還印有圓圓的校徽,信封裏夾着幾張牛皮紙的行李托運簽。我的大學夢就在那樣的一個夜晚悄然實現了。後來聽學校老師說我爸在拿到我的通知書時手都在發抖,可他回家竟然會和我開那樣輕松的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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