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檐外風雨琳琅,從天穹深處墜下的雨珠,砸在碧瓦朱甍的府內,濺出無數潋滟水霧。
二人站在檐下,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
“爺。”小厮默岩小心舉傘上前,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道,“爺,該走了,宮、宮裏還等着呢。”
聞言,方晏儒皺了眉頭,沉默許久。
再擡眼時,他又成了來時那副文雅謙遜的模樣:“你既嫁入方家,那麽日後無論慕家是如何下場,你就算是尋死,也是作為方家宗婦,死得其所。”
這一刻,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她身側,四周雨霧彌漫,沾濕了她輕薄衣裳,玲珑身段,不盈一握。
慕時漪冷眼看方晏儒轉身離去,磅礴大雨下,她不禁想到姑母病逝那年。
全堰都勳貴都以為,慕家為了權勢前程,定會把她送入宮中,即為皇後也為質子。一是為家族百年氣運,二也可以消除帝王猜忌。
偏偏他們選擇了最沒有可能的一條艱難路,家中男丁全部遠赴邊疆戰場建功立業,而她匆忙下嫁。最後這夫家雖也是族中長輩千挑萬選,到底還是遇人不淑,所嫁非人。
想着這些,慕時漪掩唇低笑,檀口勾着一抹似有若無的嘲弄。
她負手立于廊下,隔着空濛雨霧,漠視着眼前雕梁畫棟的輔國公府,遠處花叢下,有一株攀炎附勢,簇擁着向上的淩霄花。
本該高枝炫耀,燦爛盛大的花骨朵,此番磅礴雨下,折了細弱枝幹,焉噠噠垂着,不過是喪家犬的姿态。
有風卷挾着寒氣,猶附骨毒蟲,不要命般往她骨縫裏鑽,無處不在的森森寒意。
身後突然一暖,原來是山栀抱着鬥篷匆匆趕到:“姑娘,夏末天氣多變,莫要染了寒氣。”
慕時漪眸中厲色瞬間軟下來,她嬌美的嗓音,透着一絲疲憊沙啞:“林嬷嬷和寶簪可還好?”
山栀壓下眼裏泛着的心疼,氣憤道:“寶簪狀況尚可,都是些皮外傷,将養幾日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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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林嬷嬷年紀大了,昨日跪了一夜,又被打了三十板子,如今燒得迷迷糊糊,恐怕沒有月餘是不見好了。”
慕時漪垂了眼眸,下意識握緊袖子裏的白玉折扇,這一刻她不由向神明祈禱,希望父兄平安,這筆賬,待日後塵埃落定,她定要一一細算。
而眼下,她輕哼了聲,語調透着冷厲:“讓人把林嬷嬷悄悄送到城外莊子養病,然後你再出府去找鐮伯,讓他從暗樁調人,查方晏儒這三年來的所有的行蹤。”
山栀心中一凜,趕緊應下。
方晏儒這人自來過分機警,更是清高自負,平日與那些文人雅士一同高談闊論,卻是連花樓都不願踏足半步,白白得了一個翩翩君子的雅稱。
夏日雨水缱绻纏綿,一連三日,終有了堪堪停歇的跡象。
這日,慕時漪用過午膳,整個人懶洋洋伏在臨窗的書案上翻閱賬冊,手裏捏了把象牙團花小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
丹繩墜着牡丹小金鈴,挂在玉腕上叮咚作響。
門被人從外頭輕輕叩響,有人輕聲細語問:“姑娘,可是歇下了?”
寶簪趕忙放下賬冊,迎了出去,卻是山栀,滿身水汽站在外頭。
“姑娘,山栀姐姐回來了。”
慕時漪聞言,慢慢坐直了身體,那雙妩媚慵懶的鳳眸裏,終于泛起一絲興致,她朝屏風那頭看去:“可是查清楚了?”
山栀喘息未定,從鐮伯那裏得了消息後,一刻不敢耽誤,匆忙趕回:“姑娘,鐮伯手下的探子查了三日,才扯出一些蛛絲馬跡。”
“那女人,這些年一直被世子偷偷養在青桂巷內,若不是因為月初時,她悄悄請了會醫的穩婆把脈,恐怕謙伯的人還真難順藤摸瓜找到一些東西。”
慕時漪撫唇笑了,漂亮又精致的眼中潋滟波光,不由撫掌感慨:“這三年,我倒是小瞧了他的手段。”
所以那日他那般急切趕回府中,又是一副要緩和關系的态度,原來是外室有孕,不得不帶回府中,不然要生在外頭,那就是奸生子,就算日後帶回來,輔國公府咬牙忍下,在府中也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慕時漪垂眸沉思,她白皙指節,輕叩桌面,一下一下,山栀和寶簪都不由同時屏住呼吸。
以目前堰都形勢,恐怕無論是宮中還是堰都各大家族,定都不希望她和離出府。
不管方晏儒同意與否,她若和離,便是打破當前局勢平衡,成為各方勢力,虎視眈眈互相争奪的對象。
畢竟宣威将軍除了遠離堰都紮根在蒼梧邊境的養子外慕行秋外,唯一的親生血骨,只有慕時漪一人。
偏偏慕時漪早亡的生母徐含珍,她是大燕國唯一異姓王,定北王徐毅的嫡親妹妹。
雖說徐含珍當年在嫁給慕重雲為妻時,便親自斷了與娘家的關系,後來無故病亡,更是導致慕徐兩家成了死敵。
但慕家如今手握大燕國四十萬大軍盤踞在蒼梧,徐家手中三十五萬将士鎮守蒼西,總是隐患,讓人夜不能寐。
若再因慕時漪這唯一血脈變數,兩家和解,真的要反的話,那大燕國花家的江山,恐怕都能直接改名換姓了。
眼下現狀容不得慕時漪多想,她施施然起身,吩咐道:“走吧,我們去青桂巷,會會那人。”
沉悶午後,車輪碾過被雨水洗涮一淨的青石板,伴着氤氲水霧,緩緩停在青桂巷一處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前。
“姑娘,到了。”鐮伯停車,指了一個方向。
慕時漪順着他指地方看去,是一處平平無奇的小院,門前種了一株被暴雨壓完枝頭的淩霄花。
鐮伯靠在車轅上,眼中泛着冷光,面無表情複述道:“這院子裏頭的人甚少出門,日常采買,據說都是外頭有特定的下人,定時定點送到,不過那日上門看診的穩婆說,下頭丫鬟是稱她為柔婉姑娘。”
“是麽?”慕時漪烏眸中盛了絲興致,玉白指尖挑着紗簾一角,擡眼環顧四周。
這一通環視下來,就算她也不得不感慨,方晏儒這人真是謹慎到了極致可怕的地步。
這處青貴巷瞧着冷清,卻是鬧中取靜的好地方。前邊隔着數百米距離,再轉個彎兒,是宰相府邸;往後走,再隔條長街,就是慶安長公主的公主府。
這地兒寸土寸金,又少有宵小偷盜,可畏是真正的金屋藏嬌的好去處。
馬車裏山栀滿目不忿,憤憤道:“姑娘可要奴婢翻牆進去,先把人給捆了再說。”
慕時漪笑了笑,慢悠悠道:“不急,好歹得确認人在不在裏頭。”
“以方晏儒那狡兔三窟的心性,這處前門開闊,後門更是四通八達,若稍有動靜,恐怕裏邊的人就跑了。”
“我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功夫,莫要打草驚蛇才對。”
等了大約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聽得裏頭傳來動靜,一丫鬟打扮的女人,把院門悄悄開了條縫,觀察半晌,又躲了回去。
不一會兒裏頭傳來聲音,聽着裏頭的動靜,恐怕是有人要出門的架勢。
偏巧這時,巷口突然驚起一陣喧鬧,不知是誰家馬匹受驚,緊接着是一連串淩亂腳步聲。
慕時漪下意識看過去,正好看見西風小公公渾身是血,從一匹口吐白沫的駿馬上滾下來。
而那淩霄花院裏的人,也因為外頭突然的異響,霎時沒了動靜。
現在若是不第一時間沖進去逮人,恐怕裏面的人就溜了。
這千鈞一發時候,慕時漪根本來不及抉擇,幾乎是下意識吩咐:“鐮伯,先救人。”
“是。”
不過是眨眼功夫,已經昏迷不醒的西風公公,被鐮伯用外袍裹着,藏進馬車內。
山栀怕血跡沖撞自家主子,她還拿出箱籠中不用的厚毯遮在西風小公公身上,掩去那些刺目鮮血。
慕時漪聞着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她看向山栀:“傷得可重?”
山栀擰眉看了半晌:“姑娘能救。”
慕時漪沉吟片刻:“那先把人送到妙春堂安置。”
殘陽在地上撒下最後餘光,伴着無處不在的燦爛金色,鐮伯駕着車拖出長長的倒影,若無其事穿街過巷,卻又極其巧妙避過堰都城中的某些打眼的地方,
許久後,他的聲音從簾外傳來:“姑娘到了。”
山栀趕忙從車上跳了下來,往妙春堂裏頭遞了牌子,不一會兒功夫,走出一個小厮打扮的人,開了另一處一個不起眼的木門,馬車毫無阻礙行駛進去。
這妙春堂明面上是醫館,實際上是屬于慕家掌控的暗樁之一,掌控了堰都城中至少一半藥草的買賣生意。
等安頓好西風小公公,慕時漪回輔國公府的路上,她讓鐮伯悄悄派人去了一趟青桂巷。
果不其然,那裏早就人去樓空,根本就挖不出任何線索。
等慕時漪回到輔國公府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浮光院內,早早點了燈。
才穿過垂花門,她就見得寶簪神色焦急,等在外頭:“怎麽了?”
寶簪指了指身後的浮光院:“世子來了。”
慕時漪愣了愣,轉而譏諷笑出聲來,她拍了拍寶簪的手安撫道:“莫怕。”
方晏儒就負手站在慕時漪平日最喜歡搖扇乘涼的葡萄架下,大片青翠的葡萄葉,和一簇簇還未曾成熟的葡萄串兒,不知怎麽的,就把眼前本該文雅謙和的男人,襯得有些色厲內荏。
慕時漪心裏冷哼一聲,下意識取出她袖中藏着的那把白玉折扇,握在白皙玉指間輕搖。
方晏儒聽到聲音轉過身來,擡眼時,目光落在道路盡頭那柔美纖細的倩影上。
印象中那個永遠高高在上豔光逼人的千金貴女,此刻背着光,在幢幢燈影中,一身素衣,一把白玉折扇,竟是平添幾分令人心生憐惜的柔美。
方晏儒掩去眼中的煩躁,問道:“今日下午,你去哪裏了?”
慕時漪似笑非笑看向他:“方晏儒你不該是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麽?怎麽來問我?”
方晏儒驟然往前走了幾步,他嘴唇翕動,冷冷的盯着慕時漪,終于忍無可忍質問道:“那日歸元禪寺,死的探子,是你殺的?”
慕時漪搭着山栀的手,施施然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她用扇骨抵着眉心,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上位者的姿态,注視着方晏儒:“那探子原來後頭真正的主子是你?藏得可真深。”
方晏儒的拳頭就像打在了一灘柔軟到,令人無助的棉花裏。
今日晚間,當柔婉哭着找到他說差點死掉時,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那一瞬間他感覺天都要塌了。
他第一時間想到了慕時漪的手段,瘋了一般趕回府中,要質問她,然而在真正對上的那一刻,他竟然在她冷漠的眼神下,感覺自己低微得如蝼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