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驚蟄(一) 舊事

把桑逾送回家後, 夜幕已然低垂。

江憬不想回家也要回家,因為孫茹婷回來了。

江憬對這個母親的感情很複雜。

他出生前孫茹婷是戰地記者,後來有了他, 就申請調遣, 換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安全的環境工作,但還是被指派到了國外, 一年回不了一次家。

當時江海平還是政府官員,公務繁忙, 忙到沒日沒夜,無暇分心。

夫妻倆把他送到了朋友家, 也就是黃颢他們家,讓黃颢的父母幫忙,說是給口飯吃就行。

雖然寄人籬下,但黃颢的父母對他還是很好的。他不僅沒有受到非人的虐待,基本上黃颢有的東西他都有。

直到那一年他和黃颢雙雙被人綁架,原本維持的平靜被打破了。

當時綁匪要求的是一人一千萬的贖金, 黃颢家能拿出的流動資金也就六七百萬,就跟他父母商量能不能共同想辦法湊出兩千萬。

江海平聽了馬上報警。

但綁匪很狡猾,具備超強的反偵察能力, 警方和綁匪周旋了幾個回合都沒有獲取有效信息,反而刺激得綁匪瀕臨撕票邊緣。

沒辦法,兩家人東拼西湊,零零總總加起來還不到一千萬。

關鍵時刻, 孫茹婷回來了。

她向娘家借了三百萬,總算湊出了一個一千萬。

因此, 再次和綁匪溝通時, 江憬清晰地從聽筒裏聽到孫茹婷的聲音——先放黃颢。

即便是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 兩三天滴水未進。

即便是手腳被繩索捆縛,腫脹充血,四肢麻痹。

即便是綁匪兇神惡煞,每日都來拳打腳踢。

即便是這場悲慘遭遇的起因是黃颢提出要走那條無人的羊腸小道。

他都不曾心生怨怼。

而當他聽到孫茹婷的這句話,不可思議又難過。

她好不容易回國一趟。

他以為她是來救他的,原來是為了救別人的兒子才回來的。

綁匪聞言,過來嘲弄羞辱他,笑着說:“小崽子,你媽不要你了。既然這樣的話,你就去陰曹地府報到吧。”

說着便提刀刺向他。

千鈞一發之際,黃颢撲過來為他擋下了一刀,對着綁匪啐了一口唾沫,忍着痛,咬牙切齒地說:“你踏馬敢動我兄弟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

刺眼的鮮血汩汩流出。

映在他眼底的瞳孔微微震顫。

電話還未挂斷,家屬那邊能聽到這邊的一切動靜,黃颢的父母頓時瘋了。

綁匪之所以刺這麽一刀,本是為了逼迫他們拿出兩千萬,并沒有想要傷及人質性命。

然而黃颢這一撲徹底打亂了綁匪的計劃。

于是綁匪亂中出錯,倉皇之下暴露了位置信息。

他們被成功解救。

黃颢因為搶救及時,脫離了生命危險,兩家的關系卻因為這場綁架到達了冰點。

黃颢的父母失去了理智,認定了是他在現場做了什麽激怒了綁匪,才害得黃颢險些喪命。

可是他什麽都沒有做。

他們家為了安撫黃颢父母的情緒,替他認了罪,孫茹婷代表他許下了今後為黃颢當牛做馬作為報答的諾言,并且不等他說什麽就說:“不管前因後果如何,人家黃颢都為你挨了一刀,人必須要知恩圖報,今後你為人家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很多事情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江海平也因這起綁架案離開了官場。

他為國為民,恪盡職守,廉潔奉公,兩袖清風。

結果就因為為了救孩子,被有心人以“俸祿微薄,竟然湊足了一千萬的贖金”為由誣陷,說他貪污受賄,裏裏外外查了個底朝天。

紀檢委最終還了清白,可流言蜚語還是不斷。

江海平如鲠在喉,更覺心寒,索性放棄大好前程,辭了官。

孫茹婷為此把江海平臭罵了一頓。

“江海平你這個懦夫!大丈夫忍辱負重,能屈能伸,而你只因在官場受了這點氣,就自願出局,除了讓親者痛仇者快,起不到任何作用!你幼不幼稚啊,你看不出來嗎?他們就是為了逼走你才借此大做文章,你可倒好,就這麽稱了他們的心,如了他們意,他們現在恐怕正彈冠相慶呢!”

江海平寬厚地說:“誰愛高興就讓他高興去吧。我是不屑與這些不花心思在創造政績上,整天琢磨着怎麽黨同伐異的人為伍的。他們用心險惡,封住了自己的眼界,縛住了自己的手腳,遲早自食惡果。”

孫茹婷氣笑,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說這些話也就騙騙自己,那些人逍遙快活着呢。你有生之年都未必能看到她們下馬。你看看老首長退下來以後,他那些曾經的下屬是怎麽對待他的?如今願意與我們來往的,都是看在你的官位上,你要是不在位了,就盡情感受世态炎涼吧。”

“說得像我稀罕他們跟我們家來往。”江海平冷哼一聲,語重心長地對妻子說:“茹婷啊,我看你才是小孩子脾氣。你以為我不自己走,就不會有人千方百計把我挪走嗎?我只有自證清白的權利,沒有查處他們的權力,這樣我在那個位置上根本幹不長久。這世上不止仕途這一條路,我只有不在其中才能夠檢舉。不然要麽被他們同化,晚節不保,要麽被他們排擠,不得善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我知道,但我咽不下這口氣。”孫茹婷忿忿不平地說,“這些人真夠惡心的,他們自己貪墨枉法,拉你下水不成就反咬你一口,其心可誅,不能這麽饒了他們。”

“我受氣不要緊,重要的是你和兒子不能受委屈。”江海平鄭重其事地說,“茹婷,你放心,出了官場,我一樣能平步青雲,有的是機會對付他們。你信我嗎?”

空口無憑,孫茹婷自然不願全信,既然提到兒子了,就把兒子當做賭注押了進去。

“這可是你說的,你答應我了。如果兒子高考之前你沒能把歷史遺留問題解決,他就要代你去官場闖蕩,為你雪恥。我孫茹婷雖為一介女流,但遇事從沒有退縮過,也沒有像你這樣臨陣脫逃過,你們自诩好兒郎,就算沒有縱橫捭阖的魄力,也要有寧折不彎的骨氣。江海平,你愧對老首長對你的栽培!我的兒子,不能和你一樣沒有血性!”

江憬聽到了夫妻倆的對話,并且随着他長大,對孫茹婷有了不同的看法。

景仰敬佩是有的,恨也是有的。

她不願在家中相夫教子,目光開闊高遠,便也希望江海平青雲直上,望子成龍,這些都合情合理。

可他差點被撕票,孫茹婷卻只在乎江海平辭官。

她是巾帼豪傑沒錯,但是從來沒有養育過他。

在她的眼裏,似乎操守氣節、仁義道德、聲名口碑……種種種種,都比他這個兒子重要。

夫妻倆自己買的房在六環,開發商和物業管理都是很成熟的團隊,社區活動豐富,社區的文化氛圍也很濃厚。

而且四處都貼着“歡迎業主回家”的歡迎标語,溫馨且讓人生出身為主人翁的尊榮感。

不光是年輕人愛在這裏居住,老年人也愛在這裏養老。

江憬身上沒有帶業主卡,報了門牌號以後,保安打電話跟江海平核實,不到一分鐘也放行了。

他在大門口的時候夫妻倆就知道他回來了,在客廳等着他。

江憬一推開門,鞋都沒來得及換,就聽孫茹婷冷聲問他:“我早上問你爸的時候,他說你沒有課。所以到底是什麽重要的事,讓你現在才回家?”

江憬不緊不慢地換好鞋,看向孫茹婷,一向不頂撞長輩的他,語氣寡淡地反問道:“那您是有什麽重要的事,在電話裏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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