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驚蟄(二) 真相

江憬的語氣相當平和, 态度卻極為惱人。

孫茹婷當即坐不住了,“呼”地站起來,伸手顫抖着在虛空中指指點點, 對着江海平說:“這就是你跟我說的長大懂事的好兒子?”

江海平讪讪撓了撓老臉:“是長大懂……”

他被妻子剜了一眼, 昧着良心接着說完了接下來的話,“他現在懂的事兒可多了, 學問大着呢。而且優秀,非常優秀。”

孫茹婷氣得扶額:“江海平, 你別跟我嘻嘻哈哈打馬虎眼。你給我問清楚,他今天去哪兒了。”

江海平沖江憬擠眉弄眼:“聽你媽的, 去哪兒了,快說啊。”

江憬舒了口氣,用息事寧人的口吻說:“上午帶着爸合作方的女兒在學校裏轉了轉,下午又去逛了老城區的胡同。”

孫茹婷抿着唇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無語地說:“又不是去幹偷雞摸狗溜門撬鎖的事兒了,有什麽不好直說的?我說怎麽每次回來看見你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一丁點年輕人該有的朝氣和活力都沒有,敢情是你爸成天把你當下屬使喚。”

江海平簡直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聞言連連擺手:“我沒有。”

江憬馬上替江海平澄清:“不是我爸吩咐我做的,是我邀小朋友過來的。我們是在您回來前約好了的,并沒有故意躲您的意思。”

孫茹婷聽了問:“小朋友?男孩兒女孩兒?”

江憬一五一十地說:“女孩兒。”

孫茹婷就說:“男孩尚且可以,女孩像什麽話。人家女孩可以約你, 你絕不可以主動約人家女孩。今後你到了官場上,務必作風端正, 謹言慎行, 不能讓別人挑出你的錯, 否則就會有惹不盡的麻煩。”

江憬不假思索地接話:“這件事确實是我沒考慮周全,但我今後未必會走上仕途。”

“你說什麽?”孫茹婷目光冷厲地看向他,“你再說一遍?”

江海平見勢不妙趕緊打圓場:“你人剛回來,不好好休息倒倒時差,在這審犯人似的幹什麽呢?先洗洗澡睡吧。有什麽事啊,明天再問也不遲。你那麽大個兒子,又不會插上翅膀跑了。”

孫茹婷不耐煩地推開丈夫:“從剛才開始你就一直向着他,你們父子倆到底背着我幹什麽了?”

江憬不願讓江海平為難,自己坦白道:“媽,我二專報了空天信息工程。我要做研究,為國家的空天發展做貢獻。”

孫茹婷愣了好一會兒,突然發飙:“放着好好的康莊大道不走,非要走那羊腸小道,你不知道你給自己選的第二專業對SCI有多高的要求,你有那麽多精力,顧得過來嗎?”

“我有。”江憬篤定道。

孫茹婷揉了揉眉心:“我累了,你去寫一份報告給我,寫明你這麽做的十條益處,照我說的做的十條壞處,先把這些搞明白。”

江憬不解地看向她。

孫茹婷感慨道:“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對與不對?不過是權衡利弊罷了。”

她看了江憬一眼,“你們父子倆慢慢聊吧,我先去歇息了。”

孫茹婷走後,江憬和江海平面面相觑。

江海平笑了一下,嘆了口氣:“我辭官後,你媽媽在外面吃了不少苦頭,都是些看人下菜碟的貨色在給她臉色瞧。如果我還在原來的位置上,她就不會受這些委屈了。可惜我當時太年輕,只覺得她說的那些話尖銳刺耳,認定了條條大路通羅馬,我能夠護她周全。可到底是沒護住。我食了言,她卻未再責怪我什麽,只是獨自一人在國外全力應對那些冷言冷語、明槍暗箭。而我一個大男人,什麽都不能為她做,什麽煩惱都不能替她分擔,歸根結底是我對不起她。”

江憬深谙有後臺的重要性,江海平的職位救過他很多次。

他小的時候就這麽彬彬有禮、溫潤親善,那些脾氣乖戾、能動手絕不動口的小癟三都看不慣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如光風霁月般的存在,便随意尋了個由頭打着揭穿他虛僞面孔的正義旗號行腌臜之事。

眼看着就要遭受霸淩,那幫人裏總是有人提醒為首的人:“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那誰的兒子,那誰的孫子。別說咱們惹不起,你爸媽來了都得給他賠罪。”

然後那幫人就會大驚失色,吓得屁滾尿流。

不過此刻,江憬仍是安慰道:“您為她做了很多了……”

“你不用說這些連自己都不信的話。”江海平擺擺手打斷他,惋惜道,“倘若你見過她年輕時候明豔的樣子,就會替她感到不值了。”

江海平說:“你不知道,她不是我交往的第一個女人。我讀大學的時候,身邊到處都是漂亮又有學識跟眼界的姑娘。當時談了一個只見過幾面就在一起的朋友,帶回家給你爺爺看,你爺爺不同意,說我只是貪圖人家的美貌和光鮮,不識其內裏,太膚淺。果然,不久98年鬧洪水,我去前線赈災,她不願陪我吃苦,同別的男人跑了。這個男人你也認識,就是黃颢的爸爸,你黃叔叔。但是你黃叔叔的父親和你爺爺在一個戰壕裏殺過敵,是過命的交情,日後難免還要來往。”

江憬從沒想到過還有這樣一段淵源。

江海平繼續講述往事:“對了,我和你媽媽就是在救災的時候認識的。她是和第一批救援搶險的人一起到達洪災現場的女記者,除了實時報道新聞,把現場的情況傳播給外界之外,她還參與了救災行動。當時有個孩子失足掉進了被淹沒的水坑裏,男人的骨架大下不去,是她毫不猶豫地舍命相救,在安全措施簡陋的條件下,成功将那個孩子救了上來。我在旁邊目睹了全程,當時就覺得這個女孩子十分了不起,打心眼裏佩服她的勇氣。可她明明做了好事,卻被讨厭她的人嫉妒,歪曲了事實彙報給上級,險些遭到處分,我是那個為她作證的人。”

英雄救美,真是不老的佳話。

可是人生如戲,戲與人生卻相去甚遠。

“我本以為我挺身而出,她會對我另眼相看,可她只是禮貌地表達了謝意,都來不及換身幹淨衣服就重新拾起了工作。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許久,直到同事過來提醒我該去安撫群衆的情緒了才移開目光。草草一面,寥寥數語,我便對她念念不忘,幾番托人探聽她的消息。後來得知她為解放婦女思想,在各個鄉鎮奔走,受挫之後,一氣之下去做了戰地記者。”

在落後的地區開啓民智絕非易事,結果可想而知。

“後來再見面是在醫院。她被榴彈波及受了重傷,國外醫療環境簡陋,同伴将她帶回國治療。我剛好去醫院送你奶奶最後一程,在不恰當的時機和她重逢了。”

緣分真是玄妙。

“她當時傷到了半邊臉,不确定會不會留疤,我說我想娶她。她問我,她實在不算是多标致的女子,又破了相,日日對着她那張臉不會害怕嗎?可你媽媽真是我見過的美得最恰到好處的女人。多一分濃豔,少一分寡淡。說是我乘人之危也沒錯,所幸抱得美人歸,還有了你。”

看來他是愛情的結晶,而非沖動的産物。

“你爺爺雖然有治國理政的經世之才,我卻資質平平,不少人都說幸好這個時代不興世襲。沒有天賦只能靠後天努力,因此哪裏能磨砺人,你爺爺就把我往哪兒安置,有心鍛煉我的意志。我不忍心你跟着我吃苦受累,貧困地區教育資源也跟不上,就沒有帶上你。你媽媽也是常年在國外奔波,讓她帶着你也不現實。你爺爺喪偶以後身體日漸衰退,還要靠勤務兵和保姆照料。當時你黃叔叔為了感謝我成人之美,主動提出撫養你,說會把你當成兒子對待。我本着以和為貴的思想觀念,把你托付給了他。”

成人之美,說得好聽,不就是挖牆腳嗎?

以和為貴既往不咎,不就是忍氣吞聲,向現實妥協了嗎?

怪不得孫茹婷說江海平窩囊,說的恐怕不只是江海平辭官這一樁事。

“你媽媽本以為你是跟在我身邊的,那次回來見你被別人養着,大發雷霆。後來不知從哪得知了我和你黃叔叔妻子的舊事,更是賭氣說把你送給他們夫妻倆好了,別人養過的兒子她不要。”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過往的情感史,江海平早該跟孫茹婷知會一聲,把孩子交給別人的事,也應當同孫茹婷商量。

然而江海平當時人在官場,已經習慣了萬事自作主張。

他一直以為把他送給別人養是夫妻倆一致決定的。

現在知道了,是江海平瞞着孫茹婷幹的。

想來剛被送走的那段時間,孫茹婷确實沒來看過他一眼。

他還以為自己平白無故遭了孫茹婷的厭棄。

江憬聽到這裏,只問了一句話:“我媽她有喜歡過我嗎?”

“你是她十月懷胎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她怎麽會不喜歡呢?她就是再不喜歡小孩,你生下來的那一刻她也是面露笑容,滿臉慈愛地看着你的。”

說到這裏,江海平不禁嘆息:“哎,都是我識人不清惹出來的孽緣。在你被綁架前夕,那個女人伸手向我們索要你的撫養費,數額高昂。你媽氣得不行,飛回國打算把你接走,結果正趕上你被綁架,在氣頭上說的先救黃颢,就是想和他們家撇清關系。誰知道意外發生得那麽突然,她又是要強的人,更不願欠厭惡的人人情。她呀,自始至終快意恩仇,從未變過。”

江憬一直知道他們上一輩有恩怨,卻不知道是怎樣的恩怨。

原以為是利益糾紛,沒想到是情感糾葛。

江海平苦口婆心地說:“你別信你媽媽口頭上的氣話,她一向口是心非,嘴硬心軟。她讓你從政,不是為了讓你光耀門楣。畢竟你爺爺是時勢造的英雄,功績那麽高,你再努力也是無法企及的。她也不是為了她自己。這麽多年她都自己挺過來了,應付那些人她自有高招。當初給你選這個專業,是因為你性情溫厚,有仁愛之心,谙中庸之道,應該能從那些爾虞我詐中抽身,為老百姓做些實事。”

“她剛才……”江憬欲言又止。

江海平心照不宣:“她是擔心你和她一樣顧頭難顧尾,捉襟見肘,舍本而逐末,心有餘而力不足。你須得知道,她何嘗不想兼顧家庭,若不是外邊那些冗雜的人事纏着她,她會是一個好媽媽。”

江憬如今知道了真相,深吸一口氣,盯着江海平,沉穩持重地批評道:“您這般行事,她沒跟您離婚,全賴您平日裏積德甚多。”

江海平咳了咳,心虛地說:“誰說不是呢。從前我一直沒有勇氣提起,如今看着你長大成人,有這樣的擔當,自愧不如。是時候反躬自省,站出來為你們遮風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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