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開往奧斯坦德
蒸汽車頭噴着白煙,停靠在夜色中。他匆忙掐滅煙,喝下最後一口咖啡。手指微微顫抖,杯盤發出小小的碰撞聲。他提起手提箱,把那個牛皮紙包裹的框子挾在腋下。挂鐘指向晚間10點半。最後一班夜車。他默念道。冷冷清清的站臺上,身穿制服的只有列車員而已。
他小心地從口袋裏掏出票,和眼前的列車比對着。借着候車室的亮光,只能勉強看清車身的标牌:奧斯坦德。
他上了車,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走,假裝無意識地打量每個包廂。快別再這麽做,他的理性吶喊道,猶猶豫豫,拖拖拉拉,你會惹人注意的。就在這時,他下定了決心,拉開了某個包廂拉門。
一個偶然降臨的社交場合,一對臨時結成的旅伴之間,只需眼神交流便夠了:您好;您好。請問這個座位有人坐嗎;沒有,您請便;謝謝。他把手提箱塞到行李架上,然後雙手持着牛皮紙包裹的框子,無所适從,看上去在為如何安置這件行李而發愁。手提箱已經足夠厚實,幾乎占據了座位上方的整個空間。不能讓車廂天花板和皮箱蓋子合力蹂躏手裏的東西,像對待一件舊大衣那樣;盡管我們還不知道那是什麽。他顯然也舍不得幹脆把它立在地板上,靠着門邊……他的樣子也許已經足夠狼狽,以致于對面座位的乘客開口了:
——您不介意的話,可以放在我這邊。我沒有行李。
可不是嗎,對面的行李架空空如也。這位簡裝旅行的乘客僅在身側放了個公文包。
——謝謝,您真是太好了。他感激地說,盡量放東西時輕手輕腳、謹小慎微,在胳膊越過旅伴頭頂時,他向陌生人一直在讀的雜志瞥了一眼,看到了類似“古代歷史與文獻學檔案……”的名字。橫梁穩穩地卡住了邊角,從此以後,無論是颠簸還是緊急剎車,都不能讓剛剛離開他雙手的東西跌落在地。這時,汽笛拉響了。列車緩緩開動,站臺上的燈光搖曳起來向後退去,映出打在窗玻璃上的水滴,啊,下雨了,耳邊響起火車那特有的節奏,铿锵铿锵,铿锵铿锵,在夜色中,在車窗凝結的白霧間,白底黑字的站名一閃而逝:韋爾特裏吉克,韋爾基克,凡爾代克,一個他讀不出來的佛拉芒語名字;不過,現在這都不重要了。
對面座位的乘客看樣子跟他年紀差不多。現在,此人放下了他的名字很長的期刊,似乎也注視起窗外的雨幕。現在是個微妙的時刻。是陌生人有了一絲交集,甚至彼此生出微不可察的好奇,而又斟酌着第一句問話的時刻。沒人知道,某句話将引致對方哪一句話,哪些話将引致興趣與親切,哪些話又将陷彼此于尴尬的沉默,這些被選擇說出的話,又是否真的能反映說話人的意圖與形象。對面的乘客先開了口,既然剛才也是他頗富熱心地提供幫助:您出遠門?(當然,他頭頂就橫着一個大行李箱,這麽想是很自然的。)是呀,到奧斯坦德。我也在奧斯坦德下車。真巧。是呀,真巧。那麽,我就能安心地霸占您的行李架一直到終點了。您別這麽說。您從哪兒上的車?列日。那您的旅程更遠呀。習慣了,我住在奧斯坦德,時不時去一趟列日。您是一位歷史學家嗎?為什麽您認為我是一個歷史學家呢?因為您手裏這本書,看起來十分深奧。不算專業歷史學家,我定期去列日一帶的檔案館查閱資料,寫寫報告,不過,今後大概要中斷一陣子了。對面的乘客說道。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好像陷入某種心照不宣的不安,并且分享起這種憂郁。有時候,沉默反而會拉近人們的距離,假如相信自己的沉默與對方的沉默意味相同的話。我也是,我希望能在奧斯坦德呼吸到鹹鹹的、濕冷的海風,希望它把我帶到別的什麽地方,假裝這個港口還沒有被封鎖,還沒有把大海和我們這個飽受蹂躏的大陸隔絕起來。這句話,我們不知道他有沒有說出口,或者有沒有讓對面的乘客聽到。我們只聽見他說:我能冒昧問您一個問題嗎?什麽問題?您在研究什麽呢,如果您不介意的話。當然不介意,只是很枯燥也很瑣碎,恐怕會讓您失望的,我閱讀歷史檔案,年鑒,考古報告,信件彙編,确定古代列日周邊的歷史活動,諸如此類。這很有趣,我不會失望的。那麽您呢?我什麽?您是一位畫家嗎?為什麽您認為我是一個畫家呢?因為您看來十分寶貝您的東西,就尺寸來說,讓人覺得那是一幅畫。不錯,那是一幅畫,不過不是我畫的。那麽是您收藏的。對,可以這麽說。
車門拉開了,所有人都表現出平靜與禮貌的樣子。晚上好先生們,請出示車票。這只是身穿制服,斜背皮挎包的查票員;雖然現在突然看到什麽制服會讓人不由得神經緊繃。查票員盡忠職守地看了他的車票,謝謝,晚安先生們。喀嚓一聲,歸還的車票上多出了紫色的數字标記:1940年8月31日。然而午夜即将來臨,它即将成為又一個消逝的數字。時制與歷法只是海灘上的腳印,就算他們到達奧斯坦德時将是1940年9月1日,又或者有人永遠與這個數字無緣,深不可測的時間也對此一無所知。然而人們卻飽受時間的戲弄,感受它拉長自己的焦灼,在狹小的空間坐立不安,不停地問,現在到哪兒了,這趟車過去只需要3小時,頂多4小時就夠了,現在卻要8小時以上,這過的是什麽日子呀。然後就會有人反駁說,車開得時間長了點,就嘟嘟囔囔、滿腹怨言了;您去街上看看那些倒塌的焦黑的房子,它們還沒來得及重建,有的再也得不到重建,看看那擠得滿滿當當的電車,看看肉鋪和面包店門前那可怕的長隊,還不算上黑市上的漫天要價,看看女孩們補綴的衣服和鞋子,看看我們中間少了多少人,這才叫什麽日子;盡管——說句公道話——我們還算不上最值得同情的。這位列日—奧斯坦德的乘客先生,您剛離開列日,您來說說,從5月開始,各種小道消息像宣傳單一樣滿街亂飛,驅使着列日大學的青年男女,駕駛着汽車,趕着火車,騎着自行車,跑到布魯塞爾,跑到圖爾奈,跑到裏爾——現在我們進入法國了,不過沒關系,可以說法語,再說很快就會輪到法國了——跑到蒙彼利埃,跑到圖盧茲,享受起普羅旺斯的夏日,有人幹脆跑進了意大利,不過很快就兜了回來,接着發現沒處可去了,沒有必要再去尋覓未被占領的地方。他們人生中最長最奇特的暑假結束了。當然,這些反駁只是一種假設,列日—奧斯坦德的乘客未必說得出,因為對我們來說,他所經歷的時刻尚且晦暗不明,對他自己或許也是一樣。我們只知道他的困惑在某個正午時分到達頂點,在滿是碎磚和瓦礫的圖書室裏,他在殘破的書本和紙頁間艱難地抽動雙腳,就像是在沼澤裏跋涉。他望向頭頂,仿佛平生第一次看見那無邊無際的湛藍天空。他突然大聲說:不要建造高牆,不要追随必朽之城。聲音清澈而不帶感情,仿佛誰在借助他之口說話。
此時此地,攜帶畫的旅伴開口了,慢慢地、笨拙地說:如果您不介意,我願意給您講講這幅畫的來龍去脈,既然我們都要捱過這個晚上,而又沒有別的消遣。
——聽上去很有趣,我很願意,對面的乘客說,不過您為何突然改了佛拉芒語,您像剛才那樣說法語不好嗎?
——的确,我的佛拉芒語只夠和查票員寒暄的,現在我就要改回法語,您別笑話我,我剛才蹩腳的佛拉芒語是為了向畫家致敬,他和您一樣都講這門語言(如果我沒看錯),雖然他現在永遠地沉默了,就像他畫裏的人,沒人需要知道他曾經操什麽語言,沒人再需要他張嘴說話。他叫雨果·凡·德·古斯,您肯定在博物館裏見過他的畫。不一定非得把這些佛蘭德畫家區分開來,那些面目相似的蒼白臉,那些深黑的杏仁形眼睛,那些合攏的細瘦的手指,怎麽能分出誰是誰呢。梅姆林的天使可以降落在羅吉爾的聖母的卧房,揚·普羅沃斯特的凸面鏡裏或許映出了揚·凡·艾克的某位商人之妻的臉,而布魯蓋爾與博斯分享着同一個幽暗夢境中的鬼魂。
——在另一個場合,我或許會細細琢磨起您這番話,還有我念書時四處游歷的細碎回憶,對面的乘客壓低了聲音,但您的意思是,您帶上火車的,是一幅15世紀的油畫。
——是的,顯而易見,您是個有教養的人,不懵懂無知,也沒大聲嚷嚷。要知道,我們在戰争中,而且被占領着。上帝保佑比利時。所有熟悉的東西,現在都難以捉摸,我們不知道對面的人是敵是友,是否下一刻仍是朋友。誰也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攜帶一件古董藝術品穿越整個國家意味着什麽,也許我是一個賊,從某幢滿地狼藉的豪宅裏偷了它,現在正在銷贓的路上。不,我向您保證沒有人因為這幅畫受到傷害,即便有,這傷害也已差不多和這畫本身一樣古老。
——您的話我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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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解釋一下。這是個不幸的畫家,一生畫了許多苦惱的人,憂郁的人,癡傻的人,瘋瘋癫癫的人,最後自己也因為憂郁症隐退到修道院裏,但沒有停止畫畫。我要說的是有關他生命最後時光裏畫的畫。據修院的記載,那是一組祭壇畫,但早已下落不明,內容也撲朔迷離。純屬偶然,我在布魯塞爾古董集市偶然弄到了手裏這幅畫,孤零零一幅,畫板肮髒,畫框朽爛,狀态非常糟糕。在請人修複時,我在畫框的夾板裏發現了幾頁寫着字的紙,憑上面的內容,我可以大致判斷,這就是雨果散佚的祭壇畫的其中一幅。
——紙上面寫了什麽?對面的乘客探過身來,好奇地問。
——我難以描述讀這幾張紙的感受。簡單地說,它敘述了這幅畫誕生的一些佚事,說不清出自何人之手。它喚起了我的好奇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忍不住去調查、揣測和想象所有發生的故事。我對自己說,這也許是一幅注定漂泊在路上的畫。您看,畫安靜地躺在我們頭頂,但它在飛馳,茫茫黑夜也阻止不了它;某些塵埃幾不可見地沾在畫上,它們來自布魯塞爾的某條小徑,将要和奧斯坦德的塵埃彙合。在萬物離散歸一的運動中,這只是其中一次。也許最出色的數學家也無法給出答案:為何彙合發生在此時此處,而不是彼時彼處。
——就像我們。
——是的,就像我們。基于這個相似之處,這個故事才值得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