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裏發生的事

每個傳奇故事的主人公都要走進一座森林。而我們的主人公卻要走出一座森林。這是蘇瓦涅森林,位于布魯塞爾南面。濃密的山毛榉遮蔽了天空,只有非常稀少的陽光能夠穿透枝桠,照在鋪滿腐葉、苔藓叢生的林地上。人們把北邊的林谷叫做紅谷,南邊的林谷叫做綠谷。森林在布拉班特公爵的領地中只是小小一塊,裏面卻藏着至少十座大大小小的修院,其中最重要的是“紅”、“綠谷”和“七股泉水”。僧侶們為何選中了這片森林,前赴後繼地隐沒其中,沒人說得清。這遮天蔽日的林子要麽有天使栖居,要麽就是當人們掘開香氣四溢的潮濕土壤,會發現整片森林之下都沉睡着千年以前的聖徒,擠擠挨挨,好像冬眠的刺猬與紅松鼠……否則無法解釋它的神秘氣息如此飽漲,和霧氣一起翻滾着壓下來,讓前來狩獵的王子們暈頭轉向。這股神秘的引力如此不可抗拒,以致于一位畫家也離開了他的生身城市根特,離開了給他聲名的佛蘭德,隐退到“紅”裏,等待着被深深埋入泥土,睡到冬眠聖徒們的腳邊。

如果人有鳥獸的聽覺,想必能體會到“寂靜”的深意,會聽到整個森林在日夜耳語,聽到不可見之物的秘密晤談;可惜人只能聽見自己制造的回響,而不能理解森林的聲音。現在是馬蹄的嘚嘚聲,還有馬車的隆隆聲,夾着獵鷹的嘯聲,兔子和狐貍紛紛躲進樹洞,有的驚訝地偷看飄過的旗幟;這是什麽花紋呀,上面的獅子不會撕咬,鷹不會起飛,百合花也沒有香味,這是些什麽怪物呀。快讓開,獵狗們說,無知的生靈,給奧地利大公、勃艮第公爵馬克西米利安讓路,給未來的日耳曼國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讓路,盡管這位大人物并不熟悉腳下這片土地,卻對你們握有生殺大權,他是通過娶了你們的女主人而成為你們的男主人的,盡管你們既不認識這位女主人也不認識這位男主人。他們的戰争和平謀略聯姻都如此複雜,不僅我們不懂,人類也未必個個都懂;他們對你們的主宰卻非常簡單,就是用箭射穿你們的身體,用我們撕裂你們的喉嚨。跑吧,快跑吧。

獵手們的馬隊沿着溪流,一直騎進了紅谷。溪流在紅谷彙集成一片池塘,水面湛藍、平靜,像鏡子似的映着水邊的一片紅牆,讓人想起深秋時浮在水上的落葉。這就是“紅”。公爵們在蘇瓦涅森林裏打獵時,往往都會在“紅”裏稍作休整。他們自然不是與僧侶們同住,而是住在貴客專屬的地方。當然,公爵們都為修道院捐了大把的錢,以換取教士們許諾的永生,這買賣非常值得,也值得“紅”的托馬斯院長親自出來迎接他的顧客。兩人短暫地寒暄了一陣。閣下今天打獵盡性嗎?不怎麽痛快,野獸都精明得很,我派人把它們送到夥房去;您太費心了;彼此彼此,請問你們的祈禱如何了;您為何要關心我們的祈禱;顯而易見,說真的,你們的香爐整天甩動,蠟燭日夜燃燒,畫筆一刻不停,這可都是真金白銀,裏面也有我的一份,你們要盡職盡責,保證我上天堂;您盡管放心,我們除了祈禱別的也幹不來,但說句實話,您要是肯花上一點工夫為靈魂着想,它也就不至于千瘡百孔,不得不讓我們過問了;院長大人,您錯了,雖然我對你們複雜的靈魂醫學一竅不通,可如果我們不供養你們,你們哪裏來的祈禱的屋頂,再說誰的靈魂病得更重,這還難說呢。當然,這是在兩人內心進行的對話。兩人都過了童言無忌的階段,都富有教養并擅長辭令,但他們無意真正關懷對方的內心世界。一來一去的問候平淡乏味,無需贅述,直到馬克西米利安說:我想見一見雨果大師。

根據“紅”的編年紀事,馬克西米利安曾多次在“紅”駐留,也曾多次與雨果晤談。我們難以想象兩人究竟談了些什麽,他們在彼此眼中又是什麽樣子。我們不知道雨果的相貌,但據說每個畫家筆下的臉不論美醜,都是他自己面容的反照。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猜測,馬克西米利安眼中的雨果步伐沉重,就像苦路畫中替耶稣背十字架的老實人;臉龐狹長,面色槁灰,嘴唇蒼白,歲月和充溢的情感在臉上留下了許多痕跡。至于那位曾在根特風光一時的雨果大師,馬克西米利安并不認識。他與勃艮第的瑪麗成婚時,雨果已經在“紅”穿上了僧衣。為活躍氣氛,馬克西米利安也許向畫家轉達了妻子的問候,說她父親當年舉行過婚宴的大廳裏,至今依舊看得見雨果大師的手筆;他或許提到了布魯日的美第奇代理人,說佛羅倫薩至今仍在談論雨果那幅《朝拜聖嬰》。我們難以确定,這些對塵俗功名的渲染是否還能取悅一位退隐的畫家;又或者,馬克西米利安的到來就像有益健康的風,讓雨果感到自己受到關心,感到放松和欣喜,并且答應為對方畫畫。未來皇帝此刻年輕氣盛的模樣,或許真的被他畫進了某些不複存在的組畫,或至少是素描薄中;簿子裏或許還藏着更龐大的計劃,比如馬克西米利安與瑪麗的速寫,有可能是為雙聯夫妻像或三聯祭壇畫打下的草稿。但比起其他畫家的手筆,年輕夫婦的面部線條或許更加憔悴、更加憂愁。這與其說是忠于兩人的外表,與其說是畫家眼中所見,不如說是他日益沉郁的內心寫照。

私下裏,托馬斯院長和馬克西米利安談起過雨果的病。憂郁,我們對它都不陌生,當黑膽汁分泌過剩,壓倒其他三種體液,即血液、黏液、膽汁,人就會怠惰,陰沉,孤僻。醫書醫典裏都這樣說,和亞裏士多德的評論并列在一起。憂郁既是身體的病又是靈魂的病,而我們還沒有一種解藥可以根治憂郁,只能讓雨果繼續畫畫,排解憂郁。——可我聽說正是畫畫讓他患了憂郁症,馬克西米利安說,也許畫既是病根又是解藥,有這樣的事嗎。——我不知道,對于這類人的心靈,我們是了解得太少太少了。——是呀,對于看得見的事,我們尚且不能了解,何況看不見的心靈呢。這結論非常爽快幹脆,上帝保佑年輕的馬克西米利安不曾被憂郁所苦。結束了與憂郁畫家的會面,他會惬意地走進庭院,從仆人手裏接過切好的甜瓜,邊吃邊把心靈的論題抛到腦後。在馬克西米利安的體內,或許從來都是代表風的血液與代表火的膽汁交替主宰,它們都是熱、流動與上升的力量。

對雨果來說,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或許都不那麽簡單。馬克西米利安的到來不僅伴着時而熱絡、時而局促的晤談,有時也更加意味深長。這一天午後,雨果路過夥房時,裏面正忙得不可開交。他一眼就看到一頭鹿被鈎子釘住一只後蹄,倒挂着攤在桌上。那無疑是馬克西米利安送來的戰利品。廚子正給它開膛破肚,掏出的內髒就随手扔進腳下血淋淋的木桶。旁邊已經挂了四五只清理好的兔子,長耳朵耷拉到盛着山鸫的籃筐裏。雨果望向鹿的眼睛,它也望向雨果,濕漉漉的黑眼睛圓睜着,毛皮依舊潤澤,身軀随着廚子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抖動,仿佛仍能感到自己正遭受折磨。相比之下,被同樣屠戮的人類軀體明顯不那麽體面,肉體對世界的感受消逝得更快,也沒有人需要這些血肉。雨果閉上眼睛,想到那些砍下的腦袋。1477年,當查理公爵戰死在南錫的消息傳到根特,大小酒館一度淹沒在形形色色的謠言裏。據說公爵的遺體是在結冰的水塘發現的,他橫在冰面上,身上有三個洞,已被狼吃掉了一半。有人說公爵的幾個重臣已借機投靠了法國。至于剛滿20歲的瑪麗,嬌嫩的獨生女,誰知道要把她嫁給什麽人呢。沒多少人提到她,僅有的幾次,也帶着半猥亵半暧昧的笑話。幾個好事者開始煞有介事地描繪法國人踏進根特的場景。沒人想到,不出兩個月,大家就被叫到星期五廣場上看斬首了。公爵的四名重臣上個月還在與法國談判,轉眼間就被議會以叛國與貪污罪論處。行刑鄭重其事,場面撼人。其中的列日總督,雨果本來接受了他的委托,要為他全家畫肖像畫。作為補償,雨果花了很長的時間,用來觀察槍尖上幾個頭顱的傷口、紋路與衰敗的進程,眼看着熟悉的面孔漸漸難以辨認。他發現最先變質的是人的眼珠,也發現貴族并不比下等人腐壞得更緩慢。他還感到,與真正的死亡相比,一切殘酷的繪畫,就算是剝皮、砍頭、肢解、被釘,都顯得太天真了。到了8月,根特人繪聲繪色想象過的入城式上,神氣風光的主角不是法國的路易,而是奧地利的馬克西米利安。他比許多王子搶先一步,前來與瑪麗完婚。大夥看此人年輕有為,倒也配得上讓大膽查理的女兒改姓哈布斯堡。別忘了,她可是全歐洲最闊氣的女繼承人,他可是皇帝的獨生子。萬歲,瑪麗,萬歲,馬克西米利安,看熱鬧的根特人這樣喊道。在啤酒館,有人樂呵呵把賭贏的幾個錢收進懷裏。大人物的戲碼還在繼續,平民也能沾沾光大吃大喝,何樂不為呢。舉行儀式時,在裝飾一新的婚宴大廳裏,人們沒有看到雨果·凡·德·古斯的作品。人們也沒有再看到他出現在根特。

夜幕降臨時,“紅”的貴賓大廳裏燭火通明,就和在宮殿裏舉行的晚宴沒兩樣。鹿已經做成香噴噴的菜肴端上桌來;它在清晨悠閑吃草時,哪會想到晚上的命運呢。院長陪着馬克西米利安坐在大壁爐前,正聽他講各地的趣聞。突然,從不知哪裏傳來了一聲拖長的慘叫。在夜晚的森林中間,聽到這樣的聲音,那可是太吓人了。院長向身邊的修士遞了個眼色。這是什麽聲音,馬克西米利安問道。這是雨果兄弟。修士們面無表情地回答,他們的表現或許出于冷漠,或許出于嫉妒,又或許此地的修士已習慣與瘋颠與憂郁之輩為伍,誰知道同寝同食之間,游蕩在森林的神秘之手會放在誰身上,讓他喪失理智,卻獲得與天使交談的特權。誰知道雨果弟兄是不是這樣呢,畢竟,我們還尚未建立一套通靈與異象圖鑒,将各種慘叫、昏厥、自言自語、口吐白沫、以頭撞牆分門別類,也許這是宗教裁判所的特權,但最好請他們不要光臨;只能請關心靈魂的院長向貴客們表示歉意,并且離席前去查看。

托馬斯院長奔到雨果的寝室,趕開在門口偷看的幾個好奇的見習僧,只見房間裏一片狼藉,畫板畫筆和瓶瓶罐罐都被掀翻在地。雨果,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是什麽在折磨你?院長問道。是什麽在折磨你,在傳奇故事中,這句話有着驅除詛咒和解放他人的力量。英雄帕西法問一遍就足夠了,托馬斯院長卻已經問過無數遍。不是他太健忘每每忘記答案,就是人真實的心靈變幻莫測,深不見底。我們不知道好院長一生中願意真正了解的心靈有幾個,但之中大概有雨果的心靈,對他們兩人來說這就足夠了。我的朋友,是什麽在折磨你?雨果看見是托馬斯院長,就像個小孩一樣撲過去,把頭埋到他胸前哭泣。院長摩挲着雨果的腦袋,看到房間中央唯一立着的畫板,被灰褐的底色塗滿,說不清畫家想畫什麽,上面幽靈般的影子也許是人的輪廓,不知是要突出它還是要覆蓋它;模糊不清的臉上,卻清晰地浮現出一只鹿的眼睛,渾圓、深黑,看上去就像穿透畫幅的洞眼。

院長遞了個眼色,門外待命的樂手們拿着提琴、琉特琴、笛子進來了,圍着憂郁的畫家站定。當憂郁症發作時,最權威的藥方是音樂,醫生們都這樣說,我們要讨好這位叫憂郁的女神,請她憐憫她主宰的可憐人。請聽吧,比起天國的音樂,這不過是萦繞的蟲鳴,可總比沒有好。——這也許是我最後的畫,院長,在音樂中,雨果喃喃着說。——不,雨果,院長果斷地說,你會繼續畫下去,為“紅”畫,為馬克西米利安畫,為遠近的委托人畫,也為你自己畫。科隆不是還邀請你去給他們畫畫嗎?——我不是不能畫,而是不敢畫。——你在害怕什麽,我的朋友?——我害怕“夢”再次找上我。——“夢”是什麽?——我也不知道“夢”是什麽,我不是詩人,嘴笨口拙。——但是你有畫筆,雨果,你應該畫下來。眼前這畫,就算是我的委托。為了報答你,我願意給你講一個故事。故事的結尾,我先不說出來,等你從科隆回來時,我再告訴你……

在別人眼裏,這一幕是滑稽可笑的。院長哪兒找來的這麽一個樂隊,曲子綿軟蹩腳,連樂手們自己也忍不住偷笑。馬克西米利安的随從們也偷偷看着這一幕。啊,就算逃往埃及的瑪利亞和約瑟,也沒有這樣好的安慰了。他們笑着說,院長如此關心他手下的兄弟,就像丈夫費盡心力讨好悶悶不樂的妻子。好了,這一整天的節目都很精彩,“紅”裏的所有人都漸漸感到了困倦。或許精疲力竭是最好的藥方,憂郁神會為睡眠神網開一面的。其中馬克西米利安最先睡下,他還年輕,打獵有益地消耗了他過剩的精力,他睡得又香又沉,一夜無夢。托馬斯院長處理完雜務,回了幾封信,也睡下了,或許睡前念了一串玫瑰經,不等念完念珠就滑落在地。栖息在草棚裏的公雞母雞也睡着了,假裝明天不會有同伴出現在餐桌上。雨果最後一個睡着,睡得極不安穩。他夢見他的畫布上是一幅垂憐聖母像,那筆觸不像出自他之手。她以無比的優雅和慈悲,慢慢提起羽翼般寬大的鬥篷,展示她所蔭蔽的一切,裏面是所有孕育着的世界,有世界上所有的眼睛,所有人的夢都像卵一樣在那裏孵化……

現在我們來看看其中一個孕育的夢,看看一座河流靜谧的城市,輕霧籠罩着階梯似的房頂,這是布魯日,看這華美的被壁毯包裹的屋子,大床四面的帷幕放了下來,裏面睡着馬克西米利安的妻子,我們的女主人。她略微腫脹的眼皮在顫動。如果我們能夠看到她眼中所見的,就會像她一樣,為四下的黑暗和閃爍的金色樹枝所困擾:這像蛛網一樣的樹是什麽,它的枝桠晃暈了我的眼睛,而且如此堅硬,劃在臉上生疼。親愛的公主,你沒有發現嗎,這樹是從你身上長出來的,不是只有男人們肋旁才會長出樹來,樹枝分岔,枝頭結果,那果子有時連你自己都不認識了。你是誰,你坐在我的樹上。不是我坐在你的樹上,你仔細看看,我的枝子是從另一棵樹伸過來的,和你的某段樹枝交纏在了一起,我的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和你的隔着山;這是兩株大樹的第一次接觸,盡管它們的相連不是我們自己決定的,在你醒來時它還不會發生,但當我醒來時就會發生。原來這是在我的夢裏。也在我的夢裏;雖然我們在醒的世界不可能相遇,但夢的世界是自由的,對我們來說,也只有夢的世界能夠自由。我很自由。親愛的公主,不要欺騙自己了,你醒着的哪一天不是被你的父親、你的大臣、你的丈夫擺布,就像你身下的這塊土地一樣……

這時,勃艮第女公爵睜開眼睛。天色昏暗,只聽見獵隼在窗邊的支杆上咕哝。她醒來時,就會忘記夢裏的對話,忘記自己身上長出的樹,也重新相信起自己的自由自在。于是她叫來侍女,洗漱梳妝,穿戴停當以後,就給矮種馬裝上側鞍,戴上皮革手套,喚來獵隼,出發去郊外打獵;沒有馬克西米利安陪着,反而更随心所欲。她期待冬天的到來,這樣就可以在牧場凍結的冰面上溜冰。而每逢北海夜潮湧動,像搖籃般晃動陸地,她就會夢到自己身上長出的樹,以及樹上的另一位公主。她們夜複一夜地對話,與那些談話相比,白天才輕脆得像一場夢。

雨果縱然能夠描繪某些夢境,但此時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與他人的夢。他開始窺見夢境深處的意義,和前往科隆的旅行密不可分。“紅”的編年記事記錄了整件事的契機。“1480年早春,‘紅’收到了科隆的來信,”記事這樣寫道,“信中請雨果弟兄前來為聖烏爾蘇拉教堂繪制祭壇畫。原料、工具和助手由科隆方面提供。将支付畫家18利弗爾的工錢。

“托馬斯院長同意了科隆的委托。附加條件則是:作為對‘紅’的回報,科隆當借此良機,送還某件本屬于‘紅’的聖物。信衆稱其為‘無處安放的心’,命名原因說法不一。鑒于‘無處安放的心’在當地廣受敬奉,行有許多治愈的神跡,科隆對它頗為不舍,而在院長的堅持下,雙方最終達成了一致。壁畫完工時,聖物将交付雨果弟兄,由他帶回‘紅’。”

據說雨果出發的那天陽光明媚,空氣宜人。現在,他來到了故事開頭的地方,就是尋找走出森林的路。對他來說,“紅”是一座安穩的島,而蘇瓦涅森林就是包羅萬象、變幻莫測的大海。必須要專心致志,才能夠不迷失方向。

路過幾條溪流交彙的“七股泉水”時,他把水袋裝滿,在那兒汲水的修士又往他的行囊裏塞了一塊黑面包。此刻頭戴寬檐帽、背着皮挎包的雨果也許不像僧侶,而更像個俗人朝聖者。他答謝了“七股泉水”的修士,随口問道:你聽說過“無處安放的心”嗎?——怎麽,誰的心有安放的地方呢?年輕的見習僧似乎不太懂佛拉芒語,說話含含糊糊。——那麽,你能告訴我“綠谷”在哪個方向嗎?雨果又小心翼翼地問。——你要先經過“七股泉水”,見習僧回答,然後再往南走就是“綠谷”。——怎麽,這裏不是“七股泉水”嗎?——你搞反了方向,這是“溺水孩子的池塘”。當然,是否真的有孩子曾淹死在池塘裏,沒人知道……年輕人咧開嘴笑着,露出發黑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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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倉惶逃開了,仿佛不這麽做,“溺水孩子的池塘”就真的要把他拽進水中。他似乎無數次看到鹿的身影在暗處中一閃而過,無數雙圓眼睛盯着他,眼裏倒映着無數個困在裏面的他。他慌不擇路,一株巨大的椴樹絆倒了他。雨果匍匐在林地上,被腐葉與苔藓所包裹。我們不知道此刻雨果看見了什麽。只聽見他喃喃着說,啊,托馬斯院長,沒有“紅”的保護,我如何才能逃出“夢”的迷宮啊!雨果發出這樣的悲嘆時,他的眼淚和吐出的濕潤氣息就緩緩滲入了土壤,消散在地底。假如這可憐人有所知覺,就會感受到來自大地深處的嘆息。當大海上漲,吞噬一切時,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它無意毀滅任何事物,但最微小的嘆息也足以摧毀一座大城。曾在蘇瓦涅生活過的聖徒們就組成了這片大海。我們知道,這個森林的聖徒過于密集,光焰灼人。畫家雨果既不是聖徒,也不是普通的凡人。他擁有感知光焰的直覺,卻不幸缺乏承受光焰的肉體。說不定這才是人類憂郁的根源。

現在,到了故事轉折的時刻,這就是要有人來宣布:不要害怕。誰聽見這句話,盡管更會恐懼到極點,卻應該非常清楚自己遇到了什麽。只有天使和君王有權力這樣說;他們無不是把熾烈燃燒、砍殺無數的利劍收回鞘中,才悄聲安撫吓破了膽的凡人:不要害怕。聽見這話的凡人還應該明白一點,就是不要愚蠢地詢問:你是誰。因為不言自明的時刻自會到來。我們不知道來者是什麽模樣,但想必在雨果眼中十分駭人,因為他像孩子一樣捂住了眼睛。

不要害怕,來自“紅”的雨果。我知道你要去哪裏,要做什麽。我是來為你指路的。現在我們在“綠谷”,在這片森林之海的正中央。這就是說,前與後等量,上與下等量。中央點是一個受祝福的點,在那裏,每人眼中所見都不盡相同。你看到蘇瓦涅森林的全貌沒有?你會自己看到一切的。你真應該把它畫下來。不是它在卑微肉眼中的樣子,而是在天使眼中的模樣。你會看到,天空就像一個倒扣的長漏鬥,覆蓋了整個森林。深淵的底部在我們頭頂。大部分人是倒栽進天空的深淵裏的,因為他們不知道頭朝下才能看見宇宙,也不知道這颠倒迷宮的真正出口……

我們不知道,這些話是否有助于雨果走出森林。這些話是聖徒的語言,是神秘主義者的語言。他們在世時也許性格千差萬別,但全都明白一個事實:人類語言的蒼白與有限。也許正是因此,他們說話常常使用比喻。也許陷入擠滿聖徒的迷宮時,也必須用比喻來尋找出口。雨果怯怯地張開手指,從指縫間望了望,感到道路在眼前成倍擴張。他想起托馬斯院長為自己講的故事。他意識到,自己腳下的,正是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雷米的小修士一百多年前走過的通往科隆的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迷路,不能回頭,因為托馬斯院長會在他回來時,為他講完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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