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顆心抵另一顆心

下雪了。講故事的人忽然說。聽故事的人心中一驚,不知這句話在描述哪一個世界,是憂郁畫家的世界還是心與荒漠的世界,又或者是他們自己的世界。梅赫倫下雪了,聖·揚修道院的議事司铎說。堂·迪亞戈望向窗外,點點微光從拼嵌的圓玻璃窗映進來。揚背對着窗,他又如何知道下雪了呢;莫非佛蘭德的雪有聲音有氣味,就像着魔的人能聞到月亮的氣味;又或者當他決定講起下雪,便真的開始下雪,就像說要有月光,于是就有了月光;接着講下去呀,不要停下來。堂·迪亞戈動了動嘴唇,說出口的卻是:不,我不相信這故事是真的。

您不相信哪個故事是真的,揚說,從哪裏開始不是真的呢?我也不知道,你把我弄糊塗了,什麽患了憂郁症的畫家雨果,馬克西米利安皇帝和勃艮第的瑪麗,森林裏的“紅”,一顆無處安放的心,然後充滿了神魂颠倒的人,這虛虛實實的迷宮要把人帶到哪裏去呀,對了,是畫,你要給我講畫的故事,可是你編造出了“紅”,編造了許多人的夢,編造了一顆心。我不是編故事的人,揚說,只是講故事的人,而且還沒講完,您太心急了,連畫畫的人都沒有聽完他的故事呢;不過這不能怪您,人們總是願意摸到實實在在的東西。正是因此才會有聖物崇拜,只不過一些人眼中的聖物是另一些人眼中的塵土。

揚站起身,打開了角落的聖龛,捧出了某樣沉甸甸的東西。他的舉動讓堂·迪亞戈生出奇妙的預感,但出言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揚抱着一個巨大的聖髑匣站到他跟前。在躍動的爐火旁,揚的胸前閃着微暗的光。聖髑匣外殼鑲金,形似一只倒豎的眼睛,內部像鳥巢般繁複幽深,襯着深紅的絲絨,層層疊疊的葉子和卷成卷的羊皮紙圍攏中央一塊小小的玻璃罩,像羊膜般緊緊包裹裏面的東西。這是什麽,堂·迪亞戈問。您覺得這是什麽,揚反問,您以為聖·揚只接受了雨果的畫嗎?這就是畫家帶回“紅”的聖物,這就是那顆無處安放的心。揚把它抱在懷裏,聖髑匣整個遮住了他的胸膛,那樣子有如身軀打開了一個缺口,睜開了一只眼睛。你摸摸這顆心,他輕聲說。堂·迪亞戈猶豫着伸出手,戰戰兢兢,像是要在柔軟的鳥巢中摸索,捧出夭折的雛鳥。不要擔心,揚說,這顆心現在是你的了。堂·迪亞戈輕輕探進層層包裹的金葉子和絲絨,隔着輕薄易碎的玻璃,觸摸那顆幾不可見的心髒。在無數種子、葉子和聖骨間,幾乎看不到那和一小片枯葉沒有兩樣的器官,看不到它上面細如葉脈的裂紋;這顆心經歷了些什麽,最終才被關到這裏面呀。他感到指尖傳來怦然的悸動。他不知道這悸動屬于誰,是他自己的還是揚的,又或者是這顆心的,縱使它早已枯萎碎裂,在觸摸下卻仍能跳動起來。這到底是誰的心呢?他低聲問。揚低着頭,沒有回答。陷阱仍在持續,堂·迪亞戈心想,這濕冷而水氣氤氲的地方讓人頭腦遲鈍,雪的聲音和月亮的氣味誘發心底的瘋狂。征服者發燙的手碰到了揚冰涼的手,兩人都暗暗吃了一驚。也許這就是西班牙進入佛蘭德的命運,堂·迪亞戈心想,就像一把燃燒的劍投進幽暗的湖水,沉呀,沉呀,沉到深淵裏。——你說這顆心現在是我的了。——沒錯。——這是什麽意思呢?——就是它任憑你處置了。我願意以這顆心為贈物,換取你對雨果大師畫作的保護。——你要把這顆心送給我?——是的。——這禮物太貴重,我不能收下。——你的贈禮更貴重,我無以為報。——我給你什麽了?——允許我向你講故事。——啊,是的,故事。——故事還沒有講完。——那麽,你繼續講吧。

揚張了張嘴,可堂·迪亞戈耳邊傳來的是什麽響動呀,這不是揚的嗓音,而是淩亂的馬蹄聲,從遙遠的地方紛沓而至。或許征服者能夠辨別西班牙的鐵蹄聲。堂·迪亞戈猛地站起來,推開窗板,首先看到的是夜色中一具具游蕩的火把。它們照亮了漫天大雪,照亮了為首的人瘦高的身形,雪落在他肩頭,霎時間就融化了。此人将披風一抖,從馬上跳下來。當他摘下兜帽,把臉轉向這邊時,堂·迪亞戈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盡管這個葬列般的隊伍像黑夜般沉默,他卻仿佛聽見了隆隆的鼓聲。胡安,堂·迪亞戈叫道,胡安。

我們毫不猶豫地賜予來者這個名字。對于一名西班牙僧侶這是最适合的名字。這個舞臺的角色終于到齊了。胡安修士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派遣佛蘭德的代表之一。所有佛蘭德人畏懼某些西班牙人,所有西班牙人畏懼宗教裁判所。基督教世界到處都有宗教裁判所,這之中只有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揮動苦鞭,把大寫的神聖二字刻在自己的脊背上,把土壤和血在眼皮底下一捧一捧篩過。在她面前往來的所有宗教裁判所都戰栗了,在她的想象力與意志力之下臣服下來。

胡安打小和堂·迪亞戈沿托萊多的大街小巷追逐嬉鬧,後者會趁胡安不備,抓起一把沙子扔進他的眼睛,嘲笑他的瘦弱;直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兩人才不情不願地循着細細的沙粒和彎曲的羊腸小道,一起尋覓回家的路。堂·迪亞戈出發前往新大陸時,胡安特地來到加的斯港口,為他送行。港口上千年前就有了,目的地卻是新的。大船上既有冒險家,又有傳教士。在碼頭工和水手的喧嘩中,兩個少年人或許争相傾訴自己的夢想,又或者都默默不語,不指望對方能理解自己的抱負。堂·迪亞戈關心的是未曾有人踏足的土地,胡安關心的是靈魂未曾探察的角落。當堂·迪亞戈沿馬格達萊納河深入腹地,被蟲子叮得滿身是包,卻叫不出它們的名字;胡安則窩在薩拉曼卡大學圖書館,從剛歸檔的卷宗一直浏覽到羅馬時代的聖徒傳和編年史,最終震驚于人類思想的奇形怪狀。“未知的世界如此廣大,”某年某月某日,兩人的日記中或許會出現同樣的句子(就如相向而行的兩只蝸牛終會相遇),“好像你舉着火把在地底探路,卻只能看清眼前的一小塊兒。你的腳步不能縮減黑暗的體積,你的火把卻着實在消耗、燃盡……”

1547年,堂·迪亞戈在德意志戰場接到了胡安的信。當時他有些吃驚,兩人已多年不曾聯系,就連他從新大陸返回托萊多休養時,胡安也未曾來看過他。人家說他已在宗教裁判所擔任見習審查官,“年輕而赤誠”。胡安的信卻不是在西班牙,而是在特蘭托寫就的。信中說,就是此刻,他正和主教們一同關在城中,不得不延續那場曠日持久的大公會議,确定教會信條,痛斥橫行北方的叛教者。特蘭托時疫橫行,暴躁的皇帝卻禁止他們離城另擇會場。“我感到了歷史的重演,”胡安的筆跡有些顫抖,“就像回到在大學研讀古卷的日子。仿佛昨天讀過什麽,今天就在經歷什麽。我們回到了羅馬時代,朋友!世人的信仰再次混亂不堪,一個皇帝和一個教皇再次攜手,召集了世界各地的主教,聚集在一個帝國城市,再次制訂和宣讀信條。瘟疫來了,但我寧願留下,呼吸空氣中幾近奇異的味道,揣測自己在這場重演中的角色。親愛的朋友,你的角色會是什麽?你在戰鬥間歇,不妨擡頭望望天空,看戰場上空是否也會再次出現神秘的徽號,宣布你在其下必将得勝……朋友,你願意回信給我嗎?在與世隔絕的城中,書信是多麽大的安慰啊!(就像當年的敘達修斯等待他的回信……)”

堂·迪亞戈扔下了信,感覺百味雜陳。他心裏明白,疫病、圍城與孤獨會激發人的妄想,助長狂熱和依賴。幾天後,西班牙當真在米爾貝格挫敗了路德派的軍隊。就算阿爾瓦公爵對他大為嘉獎,堂·迪亞戈也找不回熱血沸騰的滋味;戲劇高潮再精彩,要是重演好幾遍,也令人厭膩了。他不願再看一眼信紙,覺得那是一面鏡子,映出他自己既迷戀又害怕的東西。他最終沒有提筆給胡安寫信。打那以後,堂·迪亞戈對胡安總抱有某種歉疚,或許是因為沒有回複他的信,或許是因為兒時曾朝他眼裏扔沙子……現在,無人膽敢朝胡安的黑眼睛裏扔沙子了。這雙眼睛是為洞察心底的恐懼而生的,是為宣讀起訴書而生的,當所有人從柴堆的火上移開目光時,它們也絕不會眨一下。當人們舉着火把,自以為來到不為人知的最遠邊界,卻發現胡安早已站在那裏等待了。

現在胡安從特蘭托回來了,或許帶來了不會痊愈的熱病,也帶來了披盔戴甲的士兵,就像漲潮時分的海水那樣,勢不可擋地占據了聖·揚的每個角落。我們不知道哪一種處境對揚更為不幸,是被聖像破壞者包圍,還是被宗教裁判所包圍;當前者和後者相遇,無疑也會拼個你死我活,而他們你追我趕時,恰巧後者對揚更感興趣;這也許是因為聖像破壞者是群起出擊的黃蜂,而宗教裁判所是張網等待的蜘蛛,同時也會撲食躲避蜂群而撞上羅網的獵物,畢竟它對捕獵更加在行。

這麽一來,胡安和揚就碰到了一起。這麽說似乎有些重複,因為兩個名字都是同一聖名在不同民族耳中的回響。兩人都獻身教會,都在聖約翰的庇護之下。從聖約翰那時起經過了多少代呀,足以讓無數分享他名字的人形同陌路。西班牙的約翰伫立在昏暗的鬥室中,與髑髅形影相吊;佛蘭德的約翰陷在廣袤無垠的夢境中,那裏的居民衆多,沸反盈天。當兩個約翰面對面,臉貼臉,兩人的心神是否能滲透這薄薄的軀殼,彼此聯合:鼠群和魚群是否會顫動它們透明的翅膀,飛進無人栖居的黑夜;當神聖的黑夜被不速之客侵擾時,這些粗野的生靈是否也會在靜寂的崇高面前噤若寒蟬。可惜,這些不可思議的交彙只會出現在夢境與想象中,由其他西班牙人和佛蘭德人來實現,但不會在他們中間發生。也許夢讓人彼此聯結,害怕夢侵蝕自己,就會相互隔絕。對胡安來說,揚作為佛蘭德人來自一個險惡的地方,作為教會中人就更加用心叵測。他指着揚說:放下你的所謂聖物,士兵們,看住這個人,讓他待在這屋子裏,不要讓他跑了;等到天亮,就把他押解回去。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堂·迪亞戈叫道,你到底在幹什麽,胡安?堂·迪亞戈隊長,你不要說話,我在挽救一個靈魂,或者是兩個靈魂,這要看後者的意願;你看,他閉嘴了,這些佛蘭德人都狡猾得很,知道一對一的傾談容易俘獲人心,觀衆一多,迷局也就戳穿了。

胡安修士的理由非常充足。正是出于同樣的理由,我們才常常對別人說:我能單獨和你談談嗎,我能私下和你說說話嗎,下面我要說的話只能對你一個人講;接着邀請對方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這類場面總是讓人既期待又忐忑,仿佛這樣吐露的字句就有了非比尋常的力量。胡安修士現在要做同樣的事情了。他讓士兵守着屋子,把堂·迪亞戈拽到走廊的暗處。我們很難說清這是怎樣的對話,是西班牙人與西班牙人的對話,是一名宗教裁判官和一名征服者的對話,還是久別重逢的童年夥伴之間心懷芥蒂的對話。胡安只字未提佛蘭德人。他一開口便問:堂·迪亞戈,還記得我寫給你的信嗎?啊,堂·迪亞戈啞口無言了;他怎麽能忘記那封信呢。記得,我當然記得。你從沒提過對那封信的看法。堂·迪亞戈有些尴尬,就像怠惰的學生應付突如其來的考問;他硬着頭皮說,我只有一個地方不明白。哪裏不明白呢?你在信中提到的,等待回信的敘達修斯是誰。胡安聽了這個問題,微笑起來,正如一個宗教裁判官的微笑。

堂·迪亞戈,你背誦一下《信經》,胡安修士說。你說什麽,胡安?我說,請你背誦《信經》,就是每次彌撒上必會誦念的段落,也就是基督教信仰的信條。堂·迪亞戈十分困惑,還有一絲緊張,不知胡安用意何在。他想了想,勉強從嘴裏擠出了第一句,的确,第一句頗富韻律感:Credo in unum deum(我信唯一的天主)……大部分人都記得許多開頭,比如起初神創造天地,比如女神呀,請讓我歌頌某人的憤怒,比如我在人生中途迷失在一片森林,而要記住故事如何發展就困難了,最後只能含含糊糊勉強收尾:就這樣,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發千古,阿門;聽衆會不滿地叫起來,怎麽,這就完了嗎,中間發生了什麽呀;看來皆大歡喜的結局并不能唬弄所有人。算了,胡安說,我不是教義課的老師,你也不是伸出手心挨打的孩子。我只是想借此給你講一個故事,也就是這部《信經》形成時期發生的故事,也許有助于你理解某些東西。理解什麽東西?理解眼前,理解過去,理解一切,這取決于你。你知道,我在薩拉曼卡大學研習神學,一度着迷于早期教會史,也就是羅馬帝國晚期的歷史。我曾就《信經》的形成寫過一篇論文,還曾試圖為我們的先人神學家編寫傳記。那時我還太年輕,一頭紮進書齋,不知疲倦和險惡。前輩說,我過于耽溺幻想。我反駁道,我們的祖先如何堅持正統信仰,駁斥異端,對宗教裁判所依然大有裨益。我看到的是一個最為變幻莫測的時代,鬥争的舞臺比使徒們的時代更為廣袤。只是有賴今天發現新大陸,我們的舞臺才能勉強與之比肩……

怎麽,宗教裁判所的人也講起了故事;又或者這只是胡安給堂·迪亞戈講的故事。他終于寫起了自己期待已久的那封信,将自己的舌頭當做筆,将對方的耳朵當做信紙,句子就是時而流暢時而模糊的墨水。這一回,堂·迪亞戈不得不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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