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信經形成時期的愛情
上帝用六天創造了世界。我們确定自己該信什麽,卻花了近百年。上帝第一天創造晝夜時,我們決定相信這個創造世界的神;第二天把空氣和水分開時,我們相信聖子基督;第三天在地上種遍樹木和果子時,我們相信基督在聖母胎中道成肉身;第四天創造日月星辰時,我們相信基督被釘十字架,死而複活;第五天創造天上的鳥和水中的魚時,我們相信基督的升天與最終的審判;第六天造出了地上的走獸,還造出了人,我們便相信聖靈、教會、洗禮和複活;這一切多美好呀,讓我們一勞永逸地跟着上帝在第七天休息吧,可是不,我們操的心要多得多。羅馬衰亡的時期,神學家們在全羅馬的大道來回奔波,不眠不休,字斟句酌,召開了許多次會議确定信條,這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信經》形成的歲月。一次會議還不夠,還要開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往信條上增添一點,因為要駁斥的邪門歪道太多太多。使徒保羅的足跡只是延伸到小亞細亞,這個時代的敵人卻可能來自羅馬帝國的四面八方,來自沙漠、高山和森林。他們之間不需要真的面對面唇槍舌戰,有時候,一卷廣為謄抄的書信,一篇口耳相傳的辯護詞,就足以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因為它動搖的是目不識丁的信徒的心,收割掠奪的是不可見卻十分沉重的一束束靈魂。他們剛剛從鬥獸場出來,甚至還沒出來就開始剪滅自己人了;那是為了未來的子民多如天上的繁星。非常正确,他們都擁有超人的遠見,百折不撓,執筆的許多人後來都成了聖人,足以證明他們的深謀遠慮。基督徒,當心你的舌頭,不要昏昏欲睡,不要口齒不清,不要漫不經心,你可知道你拼出的每句話,都曾讓許多人丢了性命;這些可憐人仍在每天每座大小教堂的儀式中,在你的口中反複死去。神就是言語,作為神的言語和作為言語的神無時無刻不在生殺予奪。現在我們來念:“我信唯一的天主”,啊,那些不信神只有一個的人就此死去了,死在廢墟和火山灰下;繼續念,“我相信他是天的創造者,是地的創造者,是一切可見和不可見之物的創造者”,那些不相信神創造天地的人就此死去了,被砍頭了,被焚燒了,他們喃喃着,天地如此沉重,混沌,堕落,怎麽可能來自澄明的神呢,不可見之物又是什麽,當我們本身成了不可見的,是否能夠見到它們;現在注意念,每個句讀可謂雷霆萬鈞,每個音節下慘死者不計其數:“我信唯一的主耶稣基督,天主獨生子,萬世之前由父所生,受生而非受造,與父同性同體”,停,等一等,這都是什麽意思呀,到底誰能弄懂它們,在這字詞的密林裏迷失了太多的人,他們是否就困在了“萬世”的迷宮中,難道世界不止一個嗎,每次誦念都要毀滅無數宇宙,舌頭怎能受得了呢;“同性同體”,這幾個神秘的大字要用拗口的希臘文繡在帳幕上,當心不要拼錯了,落下一個字母,它就要壓死太多的人……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信經形成的時期,我們一位祖先的故事。人們稱他為托萊多的敘達修斯,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同鄉。聖哲羅姆《名人傳》的某些抄本中,還能找到關于他的記述。他出身名門望族,家裏出過幾位議員,也已幾代信奉基督教。他童年便被送往羅馬,學習修辭、語法和演說術。敘達修斯以少年才華出名,寫得一手好詩,滔滔雄辯也引人入勝,獲得許多羅馬人的仰慕。他們要麽登門拜訪,要麽托人捎信,其中多是奉承客套之辭,也有少數願意與他探讨學問、切磋詩藝的,卻往往照搬古人,空泛浮誇,不忍卒讀。其中只有一位通信者,行文沉穩,淵博而謙遜,敘達修斯只與他保持了真摯熱情的書信往來。筆友自稱愛梅盧斯,出身高盧,也是來羅馬求學的,看似也是基督徒貴族。兩人少年膽大,常常設想一些新奇的問題,進行推測和争論。哲人輩出的羅馬終究接納了奴隸與窮人的宗教,兩人都認為個中奧秘值得玩味。他們自問,荷馬若生在猶太人中間,是否會以史詩的風格寫下摩西五經;那麽尤利西斯看到的或許不是着火的荊棘,而是燃燒的海水……愛梅盧斯提出,《約翰福音》的開頭是最崇高的詩句,不亞于任何頌詩,作者應被視為偉大的詩人。他問,如果耶稣将教會傳給這位約翰,而不是凡庸怯懦的彼得,世界将會怎樣?……
愛梅盧斯常常向他致歉,說自己羞澀讷言,面對面談話往往辭不達意,寧可訴諸筆端。敘達修斯爽快地把回複寫成了一篇對書信的贊辭,說信也會講話,只要有道路和信使,朋友之間盡可以忘情傾訴。那段日子,他反複讀着哲人們對友誼的讨論,相信兩人配得上稱為真正的朋友:友誼不僅誕生在熟悉的人之間,人們完全可以憑借對遙遠之人的仰慕,建立堅實的激情;不必區分友情與愛情,因為友誼是從愛這個詞派生而來……直到有一天,他收到愛梅盧斯的簡信,說自己不得不離開羅馬返回高盧,懇求兩人一聚。相見與告別的那天,羅馬正值盛夏祭典,兩人一眼就在人潮中認出了對方。愛梅盧斯想必有一副高盧人淺發淡眼的相貌。他們或許沒有忘情暢談,因為愛梅盧斯生性內向,也因為長篇大論在信中已寫得夠多。确認愛慕之情并無虛假,長長地互相擁抱,這就足夠了。遠處卡皮托山頂傳來了號角聲,皇帝正給詩歌比賽的冠軍戴上桂冠。他們相視一笑,都堅信只有對方配得上這個榮譽,甚至是比這更高的嘉獎。兩個人在歡騰的街上徹夜漫步,直到天明。他們在弗拉米尼亞城門分手,約好常常通信;盡管對敘達修斯來說,比利時、日耳曼這些北方省份都還只是幾個名字。他目送愛梅盧斯踏上了通向北方的大道。
與朋友分別後,敘達修斯大病了一場。這讓他整個人都變了。突然失明的聖保羅在大馬士革摔下馬,曾聽到上帝的呼喊;奧古斯丁曾在迷茫中翻開聖經,看到的是保羅的警句;哲羅姆在病床上聽見了基督的指責,說你是西塞羅的門徒,不是我的門徒。敘達修斯昏迷中聽見了窗外市場的喧嘩,一個魚販說聖子低于聖父,一個鹽販說聖子誕生于虛無。“這兩句謊話就像兩把劍交叉着刺中了我,”他回憶道,“我出生時,正是尼西亞召開會議、制訂信條的那年;二十年能讓嬰兒長大成人,卻無法使人們記住短短的一個句子……”病愈後,他立即中斷羅馬的學業,回到托萊多,宣布放棄仕途,投入教會的事業。此後不久,皇帝向各地主教發信,敦促他們前往撒底迦,再次開會确定信條。敘達修斯也跟随幾個西班牙代表去了遙遠的保加利亞。他一生将注定反複夢見石板鋪就、煙塵彌漫的大道,斷斷續續通到大地盡頭。會場由禁軍把守,白淨的顯貴緊挨着寒酸幹巴的老頭,後者往往竟是某位屢遭放逐、聲名顯赫的大聖人;白天的謾罵甚至厮打都在意料之中,夜裏的栽贓則防不勝防(敵手為讓他身敗名裂,不止一次買通妓女潛入他的房間)。更令他痛心的是,信經早已成了一紙空文。聲稱自己是尼西亞派,就相當于被放逐。
等他疲憊地返回托萊多,已是秋收時節。家仆說高盧剛剛來過信使,給他留下了一封信。他展開信紙,從熟悉的行文就能認出寫信的是誰。“朋友啊!讀到你的信,就如舊日重現。”他寫道,“我哭了。”
愛梅盧斯的信件統統沒有保留下來;但我們還能讀到敘達修斯的信,從而猜測兩人怎樣你來我往。他們繼續讨論起未完的話題。敘達修斯始終認為,約翰終究不能替代彼得,畢竟後者更成熟老練。愛梅盧斯則回道,約翰是耶稣最喜愛的門徒,他所率領的教會,人們會更加溫柔,更加忠誠,因為他本人體驗過這種獨一無二的愛。敘達修斯打趣說,這樣的教會或許稍嫌女子氣了。他寫給愛梅盧斯的信,口吻迥異于其他的神學篇章;他從不在信中談及現實,不抱怨異端林立、論戰艱辛、旅途勞頓,仿佛觸及惱人的現實,就會損壞信中的那個世界。他只是抱怨兩人間隔太遠、信使太怠惰,害自己等一封信總是等得太久。
353年,敘達修斯當選托萊多主教。這一年,君士坦斯又把主教們召集到了阿爾勒。到會者比撒底迦的那次更多,千奇百怪的異端發言也增加了好幾倍。君士坦丁大帝的兒子是個暴君,對真理一竅不通,卻樂于觀看神學家激辯;敘達修斯的對手們占據了皇帝的晚宴桌。這期間,他派助手和家仆給愛梅盧斯送去好幾封信,都杳無回音。有的信使有去無還,有的報告說,高盧日耳曼陷入戰事,路上不僅要與盤查的大兵周旋,更要擔心蠻族的突襲。那段日子,他好幾次夢見燃燒的手将條條大路從地上抽去,仿佛從水中抓魚。我們還能夠讀到他焦灼的句子:“朋友,如果你愛我,為什麽不回複我?”過了很久,消息才傳到西班牙:法蘭克人侵入占據了西部邊陲,大肆劫掠,城市和村莊飽受摧殘。随後,尤利安的赫赫戰功傳遍了羅馬。這時,敘達修斯才接到友人輾轉各地、遲到好幾年的信。信中以一種超然于時間和亂世的口吻,說約翰的溫柔無損于教會的力量,因為他的精神裏恰恰飽含着雷霆般的雄渾、知識與智慧……愛梅盧斯究竟在何時送出的這封信,信裏究竟在回複多久以前的話題,這些都不重要了。敘達修斯的激動之情滿溢紙上:“我哭了。我熱切地吻着你的信,就像水手長期航行之後見到了陸地,情人長期旅行之後見到了情人……”
他命人将愛梅盧斯的信抄寫下來,便于前往裏米尼的路上随時閱讀。每一次大公會議的召開,在帝國內都不啻于一次地震。每個中繼點的驿站都擠滿了主教們的馬隊,好幾次騾馬和食物都不夠用了。官員滿腹怨言,卻不得不招待皇帝召集的貴客。他們發牢騷說,好些窮鄉僻壤的主教搞不清會議地點,來回走了許多冤枉路,白白浪費了帝國的物資。
通過幾位北方主教,敘達修斯痛心地聽說,那裏的人民雖早已皈依基督教,卻同樣陷入各種異端邪說。一些教派混淆了福音書和古代神話,信奉起二元論,認為堕落的肉體囚禁、敗壞了靈魂,阻隔了它回歸星宿的上升。他們尤其假托使徒約翰的口吻,捏造了好幾篇福音、行傳、書信和啓示錄,漸漸讓人難辨真僞。他們排斥其他福音書作者,并聲稱彼得篡奪了約翰的位置。敘達修斯記起,這些作品同樣也流傳到了西班牙,在阿維拉和加利西亞一帶流毒深廣。他讀過某些傳抄的片斷,覺得那個(或那些)匿名作者确實在模仿約翰的風格,看得出功力深厚,要駁倒他并非易事。召開會議時,異端派巧舌如簧,辯得淳樸的高盧主教們啞口無言,皇帝又強迫大家在決議上簽字,否則不準離場。他們屈服了。在裏米尼可恥的投降,使得各派間的仇恨又深了一層。回到西班牙後,敘達修斯全心投入論戰,逐個反駁這些學說。他的敵手自然包括著名的阿維拉主教普裏西安,此人很晚才皈依正教,時不時有他施行魔法的傳言。敘達修斯指出,這些人應為許多假福音在西班牙的傳播負主要責任。他又為他們取了個诨號,叫約翰教派。
他将大部分精力花費在四處論戰、尋求盟友上。但每年秋收時,他一定會回到托萊多,與遠方的朋友通信;因為即便道路暢通,也只有溫暖的季節适合穿越比利牛斯山,深入高盧腹地。當尤利安稱帝的消息傳來時,他原本歡欣鼓舞,覺得羅馬的大道可以從此太平。事與願違,叛教者尤利安的所作所為很快震驚了全羅馬。有神學家把他當成反基督現世,堅信末日将近。敘達修斯受到了打擊,不敢再在信中稱頌這位一度平定北方的将領。他沮喪地向友人承認:“也許我就是你看不上眼的那個彼得,覺得劍可以保護自己的信仰……”當人們為尤利安的橫死贊美神意時,敘達修斯卻能苦澀地感受到,此後與北方通信愈加艱難——再沒人能保護危機四伏的大道,再沒人能像他那樣建造城牆。合意的信使也越來越難找,有時只能勉強托付給遠行的商人、士兵和水手。我們還能夠讀到某些焦躁的句子:“朋友啊,請原諒我說話颠三倒四,我連夜給你寫了這封信。你的信使是個急性子,今天來送信,卻聲稱明天就要上路。上帝啊,天快亮了,這個暴躁的士兵一大早就會來敲門了……”
有一回,信使從海上來。此人解釋說,陸上的道路又被戰事所阻,幸好他半途找到了一個搭船的機會。不幸的是,船又在海上遭遇風暴,行李信件全都落進海中。好在信使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夥子,他記住了愛梅盧斯信中的幾段話,就竭盡所能複述給敘達修斯。自然,他也充當起回程的信使,聽寫敘達修斯的回複:“親愛的朋友啊,你派來的信使讓我想起當年的你。我拼命逼問他,求他是否能想起更多。他每說一句話,我都忍不住想象是你站在我面前說話。也許我把他和你弄混了。我不禁想象,我們之間的信究竟覆蓋了羅馬多少的道路。地上有那麽多的道路,是否會有那麽一處,讓我們此生還能以肉體重逢……”好幾次,上了年紀的主教都因為泣不成聲,不得不暫停口述。只此一次,他委婉地提到,在這個當口,友人對約翰的熱忱可能招來誤解。年輕人或許有些困窘,既不明白複述的來信,也不理解聽寫的回信。敘達修斯親吻着小夥子的手,熱切地把回信塞到他手裏,又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權當獎賞和旅費。對方可能被吓壞了。
381年,敘達修斯越過海洋,來到君士坦丁堡,參加一生中最後一次會議,即君士坦丁堡大公會議。對我們來說,只記住這一頭一尾也就夠了。沒有這次會議,就沒有創造天地的上帝,也沒有童貞受孕的聖母瑪利亞。尼西亞與君士坦丁堡距離如此之近,人們從這裏到那裏卻花費了五十六年,踏遍了全羅馬的道路,喪失了無以計數的靈魂;也許兩座城間隔着雲霧缭繞的迷宮,比帝國的每一片海都深不可測。敘達修斯終于贏得了西班牙主教們的支持,共同譴責約翰教派的異端行徑。阿維拉主教對裁決不服,要求皇帝親自定奪。這件事的結局我們都知道了:兩派敵手從西班牙來到特裏爾,當着皇帝的面對質,敘達修斯取得了勝利;普裏西安最終被判信奉異端、散布謊言、施行魔法,連帶幾個親信一起被皇帝砍了頭。這也許是第一樁以死為誡的宗教裁判。也許是命中注定,宗教裁判所的根就長在西班牙。
為徹底清除餘孽,敘達修斯撰寫了一部手冊,細細列舉了二十條技巧,教人辨認隐藏的約翰教派:可以先是對阿維拉主教的死表示不平,引起對方的共鳴;然後談到肉體的罪惡,說它阻撓了靈魂的上升與回歸;當對方放下戒心,就可以留心他的言行,呈報給教會。技巧服從于一個原則:如有必要,可以欺瞞和哄騙對方。正因為約翰教派長于造假、混淆真僞,所以必須用謊言對抗謊言……敘達修斯一生著述繁多,卻只有這部簡單平實的小冊子廣為傳抄,甚至從西班牙各省流傳到了高盧和東方。他為此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欣慰地聽說,通過他傳授的方法,各地都揪出不少約翰教派的餘黨。
某位神學家曾這樣回憶信經形成的歲月:“每一年,不,每個月,我們都在制訂新的信條,描述那些看不見的不解之謎。我們不惜互相撕咬,成為彼此毀滅的根源……”經過了漫長的日日月月,敘達修斯的牙齒都已經松動了。他為自己的解脫而長舒一口氣。他寫信向友人坦白:“我一生身不由己,被迫四處奔波,與人唇槍舌戰,現在終于可以休息了。”
對方沒有回複。敘達修斯又托人輾轉送去許多封信,依然杳無音訊,仿佛信使一旦踏入北方的密林,就逐一迷失了方向。他的信中逐漸浸透了焦急和不解,慢慢地,還帶着某種不明緣由的內疚。最後幾封信已不像是在對誰講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悵然若失。此後,又經過了許多次秋收時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再接到過愛梅盧斯的回信。
敘達修斯晚年幾乎沒有再動筆寫過任何著作,也沒有再離開過西班牙。據我們所知,他最後一次旅行的終點是加的斯港。所有文獻都沒有交代他前往那裏的用意。據說他由人攙扶,下到熙熙攘攘的港口,眺望開往遠方的大船,眼前就是傳說中的赫拉克勒斯之柱。一群青年聚集在碼頭,呼喊着向遠航的朋友告別。他似乎冒出了随他們登船的念頭,但雙腿已經無力邁動。那時,他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港口是一個飽受祝福的地方……許多古代雄篇都以“下到港口”為開頭……赫拉克勒斯劈開山脈,打通兩片海洋,不是為了告訴人們,再往前走就是世界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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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旅途中發起高燒,被擡回托萊多時幾乎已神志不清。他死的那一年,汪達爾人長驅而下,侵入了西班牙。而法蘭克人對高盧的毀滅性劫掠,還要來得更早一些。對羅馬衰亡的許多描述,都能在同時代人的筆下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