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萬物的根源是圓
揚不再說話了。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嗎?堂·迪亞戈問。
——我只有一夜,揚說,就一夜來說,故事已經講了很多。這就是我所能講的關于雨果畫作的一切。也許還有更多,但我說不清了。也許我不谙于結尾的藝術。大概你聽過的東方故事每每都有一個精彩的結尾。
——東方故事的結尾都大同小異,堂·迪亞戈說,經過無數的冒險與考驗以後,“主人公憑借智慧與勇氣,得享富貴,一生幸福,直到迎來最後一個客人,她便是友朋的分離者,宮殿的毀滅者,以及墳墓的建造者。”
他們默默回味着最後的三個詞。
天快要亮了,揚說。堂·迪亞戈起身望向窗外,天色混沌,還沒有日出的跡象,然而那種夜之将盡、拂曉迫近的氣氛,人憑本能就察覺得到。堂·迪亞戈背對着揚,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握住。啊,就算之前多麽冷靜,到這個時刻,任誰也無法從容不迫,無法不抓緊身邊的什麽東西。堂·迪亞戈感到自己的手觸到了一塊暖熱的地方,感到了那裏紛亂的、絕望的搏動。他意識到,這是真正的心跳,是還活着的人的心髒。這是揚抓住他的手,貼在了自己心口;誰知道那顆心還能跳動多久呢。堂·迪亞戈驚訝地轉過頭。在幽暗的天色和躍動的火光之間,他看見揚擡起頭,看見淡金眼臉下的幽黑眼珠,讓人想起曾倒吊在餐桌上的鹿的眼睛,沉默比乞憐更好;盡管這生靈将忍受被刺穿,被剖開,被探入,被掏盡,随着屠戮的節奏輕顫,在火和一桌子豐盛的殘羹冷炙中間,成為被吞下的肉。
堂·迪亞戈聽到揚嘴裏只念着一個名字:聖揚。他不是在呼喚自己的修道院。說到底,這修道院本來也不屬于他。說到底,修道院的一切将在白天交付法庭、任憑處置,就像他本人一樣。揚是在用自己的語言呼喚聖約翰,呼喚自己的守護聖人。聖約翰從無始無終的時空俯視他們。他熟悉每個叫他名字的人。如今他已不是任人放逐的老人,更不是懵懂瞌睡的少年,而是在天地間任意往來的聖徒。他嘆息道,活人的軀殼縱然脆弱不堪、轉瞬即逝,卻輕易囚禁了他們的心靈,阻隔了它們的往來相通。啊,那些活着時就用肉體感受過永恒的人,那些額頭貼在心口、手指嵌入肋旁、箭簇刺進心房,從而獲得至福的人,怎能理解為肉體所困之人的悲哀呢。在聖徒眼中,這些軀殼的接觸往往如此膚淺;縱使肉體有時候感受得到彼此的深入,然而藉此真正心神交融的人,從來也沒有幾個。科隆的約翰也聽到了這嘆息。他的心沉落在遙遠的萊茵河底,就算是拿它當餌的魚,子孫也已多如繁星。西班牙的約翰也聽到了這嘆息。他把自己關在鬥室裏,草拟起訴書,感到每寫一行字,身上就刺痛幾分。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苦修衣下面的舊痂滲出濃稠的血。他深知用筆劃去一人的生命,自己的血肉也要被剜去一塊。而西班牙征服者聽到了佛蘭德的約翰的嘆息,聽見他低聲說:也許人人都要在心上尋找一個這樣敞開的傷口,打開通往這道傷口裏面的路;這麽一來,也許人們就能心意相通……他的每一聲嘆息都引來了無數回聲。這是千夢聖母的嘆息,是貝居安女孩的嘆息,是一萬一千零一個少女的嘆息,是憂郁畫家的嘆息,是失去心的人的嘆息,是心碎的人的嘆息。我們抱緊這個講故事的人,就像連同擁抱千夢聖母,擁抱貝居安女孩,擁抱一萬一千零一個少女,擁抱憂郁畫家,擁抱失去心的人,擁抱心碎的人。如果我們知道,擁抱他就是擁抱所有這些人,消滅他就相當于消滅所有這些人,是否就會在痛下殺手之前慎重考慮了;如果我們能洞悉,人們曾在哪個時刻達到過怎樣的契合,如果他們自己知曉曾在什麽時刻達到過這樣的契合,如果能攫住孕育、飄忽、深藏的所有念頭跟思緒,加以描繪,加以傳達,或許故事就不會滿是失落和遺憾。
天明時分,雪停了。兩個人恰好都靠在窗邊。佛蘭德的冬日早晨似乎比夜晚還冷。透過窗臺的積雪,光線映亮了屋子,壁爐,幕簾,灰牆,桌椅,杯盤,一切忽然顯得單調、蒼白而寒酸,仿佛夜晚施加的魔法失了效力。征服者終于看清了佛蘭德人的面孔。他們終于看清了彼此的面孔。外面走廊上傳來了跺腳和喧嘩的聲音。我該走了,西班牙人說。上帝保佑閣下,揚依然這樣說;他看着西班牙人穿戴整齊,走到了門口。堂·迪亞戈的手已經擱在門把手上,卻轉過身來,撿起扔在角落的聖髑匣。堂·迪亞戈捧着它說,你說過,這顆心現在任我處置了。是的,揚答道。堂·迪亞戈毫不猶豫地取出裏面裝聖物的小玻璃瓶。說到底,金聖髑匣不過是軀殼,而聖物不過是難以覺察的一小塊。揚眼看着堂·迪亞戈脫下外套,扯開衣領,把它跟自己的十字架項鏈串在一起。我将戴着它出海。西班牙人說。啊,出海,無論這顆心的主人,還是無數曾親吻撫摸它的人,還沒有誰真正見識過大海;它會貼在西班牙人胸前,一直下到奧斯坦德港口,再繼續它沒有安歇的旅行。也許這就是它本身的意志。揚探身到堂·迪亞戈胸前,最後一次拿起那顆心吻了吻。再見;再見。他們輕描淡寫地告別,盡管每個人都清楚他們不會再見。
我們不知道揚的命運,不知道他怎樣受審訊,怎樣為自己辯護。也許他沒有為自己辯護,也無力為自己辯護,就像許多佛蘭德人那樣,令人不忍心猜測他的結局。他也許被遺忘在某個黑牢,也可能斷送在絞索甚而柴堆上。堂·迪亞戈回到海上,沒有再踏上過佛蘭德的土地。跟水兵們喝得爛醉時,他往往吹噓自己在新大陸的冒險,卻絕口不提那片土地,盡管他心口始終跳動着一顆來自佛蘭德的心。他不會像烏蘭斯匹格那樣說:先人的骨灰在我心口跳動;而是說:某人的心髒在我心口跳動,我無法說出他是我的什麽人,有太多無法命名的事物。堂·迪亞戈死于西班牙和葡萄牙争奪丹吉爾的某次戰鬥。在城門下,他的屍體被燒得焦黑,我們無法确定哪種死亡更加疼痛和灼熱,只知道他心口灑滿另一顆心的餘燼,和他自己的殘骸混在一起,幾乎無從分辨。
至于胡安修士,我們不知道跟堂·迪亞戈比起來,他的命運結束得更美滿還是更凄涼。他晚年辭去了宗教法庭的職務,隐居在托萊多,一心鑽研敘達修斯的故事,希望為一千多年前的祖先寫傳記。他将敘達修斯的故事改了又改,但由于缺少另一位友人的資料,就像永遠見不到月球的背面。祖先無可更改的命運,使他心急如焚,活像是在觀看一出戲劇,明知眼前的主人公即将走向不幸,本人對此毫無察覺,而自己在下面幹着急卻無能為力。這部傳記終究沒有完成。胡安死時默默無聞。在焚燒他散亂的手稿時,人們找到了這樣的幾行句子,仿佛他在與筆下人物直接對話:“羅馬即将覆滅,高聳的城牆和水渠必将傾頹,狐貍在石縫間築巢;而你,你所關心的僅僅是不知何時,不知從何方到來的回信;你可知道不會再有道路,不會再有信使,大道上散落着恺撒頭像的銀幣,也不會再有人撿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