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布魯日停靠

攜帶畫的乘客不再說話了。故事從午夜講到了拂曉,兩個乘客已經能在天光中看見彼此的臉。他們神色都有些茫然,就像剛經過一段長而昏暗的隧道,再見到光時便不得不眯起眼睛。對面的乘客也沉默了許久。看得出他有話要問,卻遲遲不開口,仿佛他那些問題已經被別人問過了。

當經歷由暗轉明的時刻,人對宇宙的看法便分為了兩種:一種将生命比喻為夜間穿越一座燈火通明的房子,生前死後都是茫茫黑夜;另一種則認為,生命之旅就如白日裏穿越洞穴,活着時才恰恰在黑暗中。那麽我們剛剛進入了哪個階段呢,是生命的起點還是終點;前方将一直明亮下去,還是會再次進入黑夜。現在到哪兒了呢,既然天已經亮了,我們可能已經穿越了大半個佛蘭德。兩個人都聽着列車前進的隆隆聲;行李架上的畫幅靜靜俯視着他們。

——我始終好奇您在雨果·凡·德·古斯的畫中看到了什麽;對面的乘客說,畫框裏的手記又是怎麽寫的。

——我知道,我的故事難以服人,攜帶畫的乘客聲音有些幹澀,或許這些都是我的臆想,畫框裏的手記或許也是某位先人的虛構之作,通向別的故事;但從哪裏開始是臆想,哪裏開始是真實呢?我們不知道雨果的畫經歷了什麽。故事中的人物并沒有實現他的願望。揚的悲慘結局,也許讓修道院的聖物被随意處置和變賣。也許堂·迪亞戈身不由己,無法完成他的心願。畢竟,我在布魯塞爾找到畫時,它被遺忘在古董市場的角落,并沒被送往西班牙。我能找到的,也就是這麽一小幅。我們不知畫被誰肢解,不知它被分割成了多少份,落入何人之手,究竟散落在哪些地方……

——我不認為您的故事全是臆想,對面的乘客說,也許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讓您上了這趟火車,拉開了這節包廂的門,将這幅畫置于我的頭頂;如果畫裏真的有無以計數的鏡像、無限縱深的世界,也許我們都是其中的一環。攜帶畫的乘客聽見這話,感到背後一震,不清楚那是來自鐵軌的撞擊還是內心的悸動。他低下頭,這時才看清旅伴手邊的書:比利時古代歷史與文獻學檔案,1940年布魯塞爾出版。

——啊,他脫口而出,我記得,您研究古代歷史。

——您別笑話我,對面的乘客說,這期雜志發表了我的一篇文章。不,嚴格說來是半篇。

——為什麽是半篇?另一半什麽時候發表?

——不會再有另一半了。

現在,他不會聽不出旅伴話中的苦澀。樣刊是在我動身前送來的。旅伴繼續說,我本想把它扔進垃圾桶,可還是無意中帶上了車。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人們還是會讀它,會惋惜,會猜測,甚至自己續上結局。但一個沒有結論的研究算什麽呢;直到您拉開包廂門,我們開口寒暄,直到您放下行李,我們對面而坐,我都在想這個問題。然後,您開始講故事了。我并沒料到,在某一刻,我的疑問有了解答。作為回報,我也願意給您講一個故事,算是對您的故事的一個注腳。

——啊,後半篇文章,您要用故事講出來……

——是的。而您将是唯一的讀者……我不知道。我口才有限,也許不能像您講的那樣好。

——不,我洗耳恭聽。

好吧,我先前跟您說過,我住在奧斯坦德,時不時去一趟列日。每次,我在相熟的旅館租個房間,就一頭紮進這一帶的圖書館。多年來,我都在探索古羅馬時期比利時人留下的文獻。

任何一個中學生都能背誦恺撒著名的開篇:“高盧全境分為三部分,其中一部分住着‘比利時人’……”據恺撒說,他們是高盧人中最勇敢的一支。我不想枯燥重複羅馬征服高盧,比利時人同日耳曼人的淵源,以及這裏成為羅馬行省的歷史。我們不清楚高盧比利時人何時接受了基督教,但在《信經》形成的時期,他們确實已在大公會議上占據了一席之地。在漫長的時間中,流傳至今的古籍固然有限,可我們連這些也知之甚少。在我看來,這工作就像拼拼圖一樣,常常錯位,常常丢失,卻漸漸組成了我們祖先的歷史,只是沒人知道這拼圖最終能有多大。也許我暗地裏有着不切實際的幻想,盼着發現一篇僞經,或者幾封奧古斯丁佚失的書信。我的發現沒那麽有戲劇性。《聖馬丁傳》、《編年史》、《通厄倫人史》的某些抄本附錄了四世紀通厄倫主教們的作品和書信,大多平淡無奇,沒人留意。起初,我粗略翻過它們,卻漸漸被其中一對通信者吸引。我開始留意關于他們的一切。抄本零散而斷斷續續,确定先後并不容易。把能找到的信讀過一遍後,這個事實深深震撼了我:在漫長的歲月中,兩個朋友艱難地通信,超然于相隔遙遠、路途兇險、蠻族肆虐,更超然于一個帝國的衰亡,卻僅僅讨論了一個假想的問題:如果某人取代某人,世界将變成什麽樣子!

……沒錯,您肯定早已猜到了,這便是胡安修士講的故事。古時朋友分別,會鋸開一塊銘板,一人拿一半,以便重逢時相認。敘達修斯與愛梅盧斯的命運就像兩半銘板,彼此相抵又彼此相合。它們丢失在時間的縫隙裏,也許直到現在才得以拼合。胡安在故事中追溯了他的祖先,而我現在要講的是我們的祖先。您提到過,胡安在編纂祖先的生平時,忍不住透過字母,直接同他講話。我也忍不住想透過您的故事,在消逝的音節中間對胡安說:您好,修士,我來自月球的背面;也許您對我們并無好感,但您的祖先曾一直夢見我們腳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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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承認,和他顯赫的友人相比,愛梅盧斯的生平晦暗成謎。只有很少的抄本提到了他的名字,留下了有關他的只言片語。有的文字一代傳抄一代,漸漸也就走了樣。如果我們相信這就是敘達修斯的友人,那麽他很可能就生于通厄倫。在您的故事中,雨果和雷米都曾取道通厄倫前往科隆,他們腳下的大道在羅馬時代就已存在。它是比利時最早的主教城市,直到被旁邊的列日取代。他祖上或許出過幾位軍官,甚至在羅馬禁軍任職,隐退時就把剛興起的新宗教帶回故鄉。到了他那代,通厄倫把守軍商要道,繁盛一時,家族也頗為闊綽,能把他送往羅馬學習,在那裏他認識了敘達修斯。也許家鄉的某些變故讓他不得不返回通厄倫。出于情勢或家族傳統,愛梅盧斯在通厄倫的教會擔任了要職。

接下來的事情,敘達修斯沒有意識到,講故事的胡安也沒有意識到;又或者他們在某一刻意識到了,卻出于某種緣由,沒有明說。愛梅盧斯在故鄉紮根以後,也許受當地習俗浸染,轉向了某種神秘學說。有關這一流派的具體信條,我們所知甚少;或許它和普裏西安的教派很相似,最終也因靈知色彩的教義被斥為異端。我不敢斷言愛梅盧斯撰寫了假托約翰的某些僞經,但他很可能抄寫過其中幾篇。如果我們相信敘達修斯的界定,相信約翰教派确實存在,相信他們聲稱彼得竊取了教會首席,主張教會應由約翰統領,那麽,愛梅盧斯無疑是約翰教派的信徒。但我要說:愛梅盧斯一生忠誠不移,沒有背棄過他的朋友。兩人都意識到某位勁敵與自己遙遙相望,卻都不知道此人就是自己的摯友。他們一直讨論着年輕時的議題,仿佛充滿動蕩的世界裏,仿佛漫長時間的艱難通信中,在筆下還能夠維持青春、溫柔與信任。兩人在信中只談志趣不談現實的習慣,聽上去難以置信;又或者,就算觸及某些要害,他們也都避免從字面意義理解信的內容。兩人就像在午後惬意地對弈,讓幾個不朽的名字在棋局中游走、交手,幾盤輸贏無損于情誼,因為一切不過是在假想中推演。若要解釋他們奇異的命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當他們放下情深款款的信簡,投入神學寫作,他們就是敵人。敘達修斯斷然不會想到,當他在全羅馬的大道上奔波論戰,右手舉着約翰教派的僞經加以痛斥,左手揣着的信卻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愛梅盧斯會知道得更多嗎?他應該早就聽說,西班牙幾位主教立志剿滅約翰教派,卻在信中保持了沉默;又或者,兩人剖白自己的信從未送到對方手中。命運阻止了信使,讓它們四散在路上。羅馬衰亡時險象叢生的大道,或許決定了人們動蕩不定的命數,愛梅盧斯想必對此感觸更深。他可能目送主教們踏上大道,在某次大公會議上撞見敘達修斯;他一生歷經好幾次蠻族的圍城,眼見大道上路石逐年破敗,商旅不再往來,連軍團都逐批撤離,把他們抛棄。當篡權者希爾瓦努斯任由法蘭克人侵入邊境、大肆劫掠,他眼前想必滿目瘡痍;甚至今天,考古學家還能找到城市受摧殘的痕跡。有人夢見燃燒的手将條條大道從地上抽走,像從水中抓魚,我們分不清這是誰講給誰的夢,那是兩人通信中斷最久的時候,直到尤利安解救了高盧。從他的演說中,人們才得知那裏的慘象:“蠻族的蔓延,幾乎使道路全部中斷;凱爾特人也無法放牧他們的牛羊……”這位年輕的恺撒親自擊退蠻族,下令加固城牆,在羅馬上下獲得了廣泛的尊敬。就算如此,有些東西也永遠地毀了。愛梅盧斯懷疑力量,懷疑物質世界。與敘達修斯不同,他從未對尤利安抱有憧憬。我不免想象,當尤利安收複通厄倫時,這位叛教者和這位異端分子是否曾在城中碰面:兩人都将敗給同樣的東西,由此才被冠上這兩種殘酷的稱號;假如他們知曉這一點,或許能夠珍惜眼前短暫的相會。

愛梅盧斯堅信,蠻族遲早會永遠占據城市,毀滅羅馬;可他沒有活到那個時候。如果我們相信某些史書的說法,高盧日耳曼一帶也深陷于教義與派系鬥争。當時篡權者馬克西穆斯駐紮在特裏爾,他受敘達修斯鼓動,下令處決了普裏西安和他的同黨;這也相當于給當地的約翰教派判了死刑。驕傲的西班牙人不知道自己有多麽接近他的朋友,又有多麽臨近他的末日!人們按照他編寫的小冊子搜尋約翰教派,最終毀了愛梅盧斯。我們不清楚愛梅盧斯的結局。《編年史》只提到他被放逐,遠離家鄉,身邊只跟着一位少年人,可能是他唯一不離不棄的門徒。他還能活多久,還能去哪兒呢?他的故土本就接近羅馬的盡頭。我們只好祈禱,盡頭的盡頭将引向另一段旅程,一切将從頭開始。我覺得,敘達修斯最終不可能不知道,正是他親手毀了自己的朋友。如果我們相信胡安的說法,說愛梅盧斯的信沒有在西班牙保存下來,也許是敘達修斯懷着複雜的心情銷毀了它們(也許我們會在他的墓中找到那些信,誰知道呢)。也許正是因此,他在最後幾封無法送達的信裏滿懷歉疚。

我謄寫、注釋了第一批書信,就羅馬晚期文人的通信狀況發表了一篇文章。我許諾會在下一篇談談愛梅盧斯本人,重建他的想法和一生,但要等到素材更加充實。直到前不久,我還在通厄倫某個圖書館發現了新的信件。那是愛梅盧斯在法蘭克人圍城時寫給敘達修斯的信。我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封信,潛意識覺得它應該存在;人在圍城之中不可能不寫信。

回想起來,那些天發生的事意味深長。我記得有人慌慌張張闖進圖書室,我們都給趕出來,圍在一起聽廣播。我們聽到了國王的聲音,聽到背信棄義、入侵、抵抗和犧牲。那是1940年5月10日。三天後,德國轟炸機掃過了通厄倫。

我的研究始于此地,也終結于此地。說到底,無論在400年還是在1940年,通厄倫不過是大地上小小一座城。我眼前的景象,也許和愛梅盧斯當年所見相仿。圖書館給炸開了屋頂,遍地都是殘磚斷瓦和燒焦的紙頁。愛梅盧斯的信就這樣消失其中,如同水滴混進大海。它的末日遲到了将近兩千年,而我還沒有謄抄完它。那時我出奇的平靜。我滿腦子萦繞的都是他寫給友人的只言片語。親愛的朋友啊,我在上封信說,約翰的溫柔無損于教會的力量……不過,也許正是出于憐惜和愛,耶稣才沒有讓約翰統領教會……彼得正是我們每一個人。他的沖動、暴烈、怯懦,正與所有人相配……在這樣一個世界,人們怎會相信,怎敢追随溫柔的人?……暮年的約翰只重複一句話:要相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必相信……約翰是未來的使徒。直到人人不相信劍,不相信力量,不相信羅馬,只願愛和溫柔,才配得上那個未來……朋友啊,不要建造高牆,不要追随必朽之城……

現在看來,這些句子有點古怪。也許我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人在圍城之中腦子都有些糊塗。這封信似乎沒有送到對方手中。與其說它是對友人的勸誡,不如說是對兩人命運的覺察。等到他們都死了,人們遺棄了通厄倫,羅馬軍團也永久撤離了高盧,君士坦丁大帝在科隆架起的橋也坍塌下來。(這件事與烏爾蘇拉的航行相比,不知誰先誰後;或許她們的船同樣碾壓了河道、橋梁和城市?)羅馬滅亡了,只有基督教信仰留存下來。它不會知道,曾有兩個朋友,一個為它走遍了羅馬的每條道路,一個為它葬送了自己。最終,教會就建在這個它又恨又敬的羅馬之上。羅馬先是驅逐它,然後擡舉它,把自己最後的每寸疆土投入了使它崛起的混沌旅程。它依賴羅馬的道路樹起自己的信條,在這艱辛的旅程中又一磚一石、一草一木地摧毀了羅馬。這之後漫長的時間裏,人們彼此隔絕,不敢跨出家門,連溝通的語言和意志都一點點失去了。人們彼此聯結的渴望無窮無盡,地上的道路卻總是有限而易逝。這也許是羅馬衰亡時期與信經形成時期,所有人一生的寫照……

女士們,先生們,下一站是布魯日。列車上響起了廣播的聲音,兩個人都被它吓了一跳。他們都感到列車的速度放緩下來。歷史學者有點害羞地掏出手帕,抹了抹鼻子。這就是我所有的故事,他說,我所能講的也只有這麽多。您別笑話我。

——不,您的故事對我意義非凡。攜帶畫的乘客說,我感謝您的這份禮物。

——聽您講故事,和以故事為回禮嗎?

——是的,不僅是我,就連胡安修士也會對您心懷感激的。如果有您,說不定他就會寫完祖先的傳記。

——萬一真是那樣,希望他能網開一面,赦免我們的揚。

——萬一真是那樣,或許堂·迪亞戈就會順利地把雨果的畫送往西班牙。那麽,今天的我們或許就能夠在馬德裏的美術館一起欣賞它。博斯的作品就挂在它對面。我們看到的将不是畫的碎片,而是整個兒的祭壇畫。我們将困惑而着迷地看着它,流連忘返。

——然後我們一起走出美術館,在廣場邊歇歇腳,再一起喝一杯。

——對。得喝個痛快。

列車緩緩停了下來。月臺上旅客寥寥,只見一隊鐵路警察,還有幾個穿風衣的人。鐵路警察打量着他們這趟車,登了上去。兩人對望了一眼。攜帶畫的乘客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我最後給您講一個小故事吧,他低聲說,當然,或許您比我更熟悉它。當暴君不知兩個夥伴中誰是俄瑞斯忒斯,願為他而死的友人就聲稱自己是俄瑞斯忒斯,此話一出,俄瑞斯忒斯立刻喊:“不,我才是俄瑞斯忒斯!”據說古代劇場上演這一幕時,全體觀衆都會起身熱烈鼓掌。講這個故事的西塞羅相信友情和犧牲。他說,人們為這虛構的一幕傾倒,如果它真的發生,不知他們會感動成什麽樣子。善良的人願意傾聽,本能地在眼前尋找美。可是,我很懷疑人之間的這種感情能否觸動暴君本人。如果他面對這一幕,會同時放過這對夥伴嗎?還是會把他們一起殺死呢?……

車門拉開了。一個穿制服的人走進來,看到兩名乘客安靜地對面而坐,其中一個正讀着手裏的書。他把手在帽檐上碰了碰,早上好先生們,請出示車票。這位先生,您從列日上的車?

——是的。

——這位先生,您從凡爾代克上的車?

——是的。

——這位凡爾代克上車的先生,請出示您的證件。

——給您,有什麽問題嗎?

——喂,你們過來,看看這個……先生,您的證件有問題,請跟我們走一趟。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懂。

——您走就是了!拿好您的東西。

——好的,好的,我跟你們走,請不要嚷嚷。

——您的行李就只是這個箱子嗎?

——就只是這個箱子。

——這個畫框是您的嗎?

——不,先生們。這是我的。

——哦,列日上車的乘客先生。你們倆認識嗎?

——我不認識他。

——我也不認識他。

——好吧,打擾了。日安。

——日安。

他被兩個穿制服的鐵路警察夾在中間,下了火車。穿風衣的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回過頭,最後一次望了望列車,眼角紅潤。這天早上天色仍然陰沉,地上還看得到幾灘積水。布魯日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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