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鸾生來就不會伺候人,一小顆橘子,剝得零零碎碎,坑坑窪窪,慘不忍睹。
茯苓和綠萼站在身後,捂嘴偷笑,到最後甚至忍不住,笑着上前:“郡主,還是奴婢來吧。”
蔻丹染着鳳仙花汁,嫣紅绮麗,此時都染了橘汁,沈鸾回頭剜綠萼一眼,偏要勉強:“我不。”
她胸有成竹,橘子捧到唇邊,笑得開懷:“反正不管怎樣,阿衡都會吃的。”
裴衡眉眼溫潤,輕掃一眼慘遭沈鸾迫害的橘子,想都不想:“卿卿還是留着自己吃便好。”
沈鸾瞪圓雙目,不可置信。
獵場鑼鼓喧天,號角高鳴,獨有沈鸾所在處其樂融融。
皇後本為裴晏今日出盡風頭心煩意亂,偶然瞥見裴衡身側的沈鸾,眼底終于有了笑意。
“衡兒和長安還是和小時候一般,只要湊一處,話就沒完沒了。”
一提長安,皇帝心思終于從獵場上離開,分神抛去一眼。
獵場上将士大展身手,他的孩兒卻只能困于輪椅上。
皇帝眉頭稍皺,終不忍心,輕嘆一聲。
再看場上世家公子馬背上的英姿,終沒了先前的興趣,怏怏擺手。
“先前西域進貢的杏子不錯,衡兒喜酸,送一盤過去。”
皇後展顏。
杏子雖不是稀世罕物,聖上能記得太子喜好,才是頂頂重要的。
皇後笑道:“臣妾替衡兒謝過陛下。”
皇帝揮袖,示意不用,須臾又道:“朕記得永安公曾送上來一方墨煙凍石鼎。”
皇後:“是。”
皇帝:“讓人取了來,一并送去長安那,省得她又嚷嚷朕偏心,只疼衡兒。”
皇後笑而不語,只望向沈鸾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之意。
……
號角響徹獵場,宮人很快将禦賜的杏子和墨煙凍石鼎送至沈鸾和太子案前。
裴衡遙望觀景臺的皇帝一眼,欲上前謝恩。
宮人趕忙笑着擋下:“陛下剛交待了,今日圍獵,君臣同樂,不必多禮。”
裴衡拱手:“有勞公公了。”
西域進貢的杏子酸澀苦甘,沈鸾只嘗了一口,便讪讪放下,眉頭緊皺,實在不懂裴衡為何會喜愛此物。
裴衡笑着瞧沈鸾皺眉,轉首望見臺下衆人振臂高呼,裴衡笑容漸淡。
忽而見臺下裴儀乘馬而來,裴衡笑望向沈鸾:“卿卿今日不準備下場?聽說昨日卿卿三箭連中靶心,頗為威風。”
沈鸾今日并未穿胡服,衣袂翩翩如畫中仙,她把頭一扭,只專注給盤中橘子挑經絡:“威風耍一次足矣,再多就不給看了。”
何況她對自己實力心知肚明,昨日多半是運氣好,她可沒那樣的好箭術。
裴衡溫和笑之,從沈鸾手中接過橘子,細細剝之。裴衡本就生得好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他笑:“卿卿謙虛了。”
沈鸾看得入神:“才沒有。昨日我也覺得稀奇,總覺得像是練過許多回,好像還有人在我耳邊念叨。”
橘子皮倏地從指尖滑落,輕飄飄,又似磬鐘千斤重,裴衡神色一凜,擡眸:“……有人?”
沈鸾喃喃,顯然未将先前的事放心上,還有閑心說笑:“或許是夢中有高人教導也不一定。”
眼見裴儀就要jsg駕馬至眼前,沈鸾朝裴衡揮揮手,丢開橘子往後走。
真要被裴儀撞上,今日肯定要上場。
沈鸾低頭看一眼自己腳上的蠶絲金縷鞋,撇撇嘴,這鞋她今日才換上,可不舍得弄髒。
橘子皮完整掉落,嘗橘的人卻不見。裴衡擡手,将剝好的橘子放入漆木捧盒中,又拿白菊水細細淨了手。
薔薇香粉撫上,裴衡轉頭望向來福:“長安最近……可曾見過五弟?”
……
往年所獵最多,皆是六皇子裴煜,不想今年卻換了人。
裴晏在場上出盡風頭,一身戎裝翻身躍下馬,立刻有小太監上前,為裴晏牽馬。
場上歡呼聲不減,然那抹杏子紅身影早就不見,裴晏不動聲色收回視線。
先回了寝宮沐浴更衣。
五皇子最近隐隐有得寵的征兆,內務府再不敢糊弄,所送來之物皆是上上品。
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高懸于殿外,屋內青絲帳幔輕垂。
裴晏沐浴時不喜人近身,只有李貴在門外守候。
攏着月白圓領長袍在榻上小憩,裴晏朦朦胧胧,忽的想起沈鸾先前在獵場射箭的一幕。
黃沙滿天,長安郡主立于靶子前,手握龍舌弓,金百蝶穿花箭袖襯出沈鸾嬌小身影。
臂力不足,好幾次,沈鸾都未曾拉開弓弦。
她氣惱跺腳,轉而看向身側人時,眉眼又融了喜悅。
“‘阿衡’,你來啦!我今兒練了三個時辰,手都酸了。”
“‘阿衡’,你怎麽就喜歡這種,你能換別的喜歡嗎?”
“‘阿衡阿衡’,你教教我,我學不來拉弓。你教我,我定好好學。”
“‘阿衡’,待我射中靶心,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阿衡阿衡。
裴晏深深沉于夢中,他眉頭緊鎖,想睜眼,卻怎麽也睜不開。
只能任由身子墜入夢中。
阿衡。
那不該是太子嗎?然而對方明明摔傷了腿,不可能再碰弓箭一物。
那沈鸾口中的人……
裴晏額角沁出薄汗,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強撐着,總想着看清夢中沈鸾身側是何人。
總不能……太子的腿傷是假的?
混沌思緒快要将裴晏淹沒,終于,彌漫在沈鸾身側的白霧悄然退開。
裴晏終于看清站于沈鸾身邊那人。
那是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沈鸾口中喚的,應該是阿珩。
自己的小名。
——嘔的一聲。
裴晏再也忍不住,從夢境中驚醒。
他吐出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