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主子!”
守在門外的李貴聽見異響,急急推門而入。
瞥見地上的紅色血跡,李貴當即變了臉,俯下腰查看。
“無礙。”
撐着榻坐起,裴晏只覺眼前恍惚,手背抵着額頭,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喉嚨那股血腥才被壓下。
李貴憂心忡忡:“……主子?”
裴晏的脈象并無大礙,然最近噩夢頻頻,這已不是第一次。
李貴欲出門喚太醫。
裴晏擡臂,擋住了他的去路。
帷幔飄飄,殿中的掐絲琺琅纏枝蓮紋燈燭光搖曳,青影落在地上的碧綠鑿花磚上。
裴晏倚在矮榻上,黑眸微眯,身上的月白圓領長袍寬松慵懶,透着渾然天成之意,好像裴晏就是這樣,自幼錦衣玉食長大。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榻沿輕敲,裴晏聲音不疾不徐:“我聽說,長安郡主晚上想吃蛇羹?”
李貴垂首:“是。”
頭頂久久未曾傳來裴晏的聲音,少頃,方聽他低聲一哂:“蠢貨。”
不過一天,沈鸾就發現後院的百日枯,也不知道蔣貴妃是怎麽做事的。
蔣貴妃久居深宮,自然不識得百日枯是何物。那物什還是從裴晏手中,經由中間人,落至貴妃手上。
幸而那中間人早就被裴晏處理,就算沈鸾真要查,也只能查到蔣貴妃手上。
裴晏淡淡垂眸,無意識轉動手上的玉扳指。
先前他怕引火上身,不讓李貴盯着沈鸾,自然也不知對方是從何得知百日枯的存在。
借刀殺人失敗,那就只好……
裴晏眸光掠過一絲殺意。
倏然,裴晏眼中的冷冽盡去。
習武之人耳力超群,早在裴冶踏進寝殿的那一刻,裴晏便辯出對方的腳步聲。
果然不出一瞬,遙遙的,空中有裴冶清朗的笑聲傳來。
“五弟、五弟……”
手執酒壺,裴冶一貫的灑脫肆意,銀灰色袍衫曳地,裴冶雙眼迷離,醉态盡顯。
走路都踉跄,推開身側宮人,踉踉跄跄朝裴晏寝宮而行。
菱花槅木扇門推開,瞥見榻上的裴晏,裴冶雙眉稍攏,面露不虞。
“怎的這麽快就沐浴了,我還想……還想找你去天清池。”
玉蘭避暑山莊共有三個石砌浴池,一在皇帝寝宮,二在長安郡主行宮內,三在天清池。
據說長安郡主行宮內的湯池有泉眼六個,平面呈蓮花盛開,浴池水有療傷功效,沈鸾又自幼體弱,所以皇帝特将那行宮留給她。
“長安那蓮花湯池雖好,不過偏了些,周圍還種有竹林。要我說,還是天清池好,佳人美酒作伴。怎麽樣五弟,我宮中新來了幾位美人,如若你喜歡……”
裴晏輕輕瞥他一眼,打斷:“長安郡主宮中也有湯池?”
裴冶不明所以,還以為裴晏是對蓮花湯池有興趣,輕笑:“蓮花湯池你就別想了,那是長安的地,她也就對太子好。除了太子,別人一概不得進。”
……
分班“陳牲數獲”後,當屬裴晏所得獵物最多。
皇帝大喜,在湖心亭設下筵席。
舞姬着玉佩環铛,白紗蒙面,衣袂翩跹,踮腳在湖上蓮葉翩翩起舞。
那蓮葉足有巴掌大,僅供一人站立。
古有飛燕盤中舞,今有舞姬蓮中舞。
皇帝撫掌大笑,底下臣子笑着附和,連聲道:“妙極妙極!”
宴上觥籌交錯,又有歌女在旁,借着水聲,輕敲檀板,撥弄琴弦。
靡靡之音自水上傳開,雖說秋狝君臣同樂,然終究君臣有別。
陳绾绾坐在下首筵席末桌,手中巾帕攥成一團。
娘親雖受寵,然再怎麽也越不過正室,即使有父親寵愛,在世家貴女眼中,陳绾绾這個庶女終究上不了臺面。
加之她得罪長安郡主在前,自那之後,陳绾绾幾乎是孤身一人,無人再和她攀話。
宴上歡聲笑語一片,陳绾绾目光灼灼,緊盯上首僅次于太子的沈鸾。
立于身後的侍女瞧見,趕忙上前提醒:“姑娘,老爺出門前吩咐了,他自有安排,讓你莫再生事。”
陳绾绾目光憤憤,險些咬碎一口貝齒,忽而又想到今夜父親的安排,她輕哼,不以為意:“我知道了,用不着你多嘴。”
聲音上揚,頗帶了幾分幸災樂禍。
等過了今夜,她倒要看看,沈鸾還能如現在這般受寵嗎?
陳绾绾目光如炬,快要将上首的沈鸾盯出洞。只可惜她位置太偏,沈鸾坐于上首,半點也未察覺。
挨着裴衡坐着,沈鸾滿眼都只有白玉盤中的醉蟹。
侍女剝的總不盡沈鸾的意,唯有裴衡剝的蟹肉,能分得沈鸾兩眼。
“這蟹在黃酒中泡了足足四十時辰,切莫貪吃。”
蟹鉗肉拿銀湯匙取下,裴衡将蟹肉置于盤中,遞于來福,讓端給沈鸾。
餘光瞥見湖上蓮葉的舞姬,裴衡視線忽的一頓,目光在其中一女子臉上停留片刻。
那舞姬雖蒙着面紗,然而那雙眼睛……
裴衡轉首偏向一旁的沈鸾,片刻,方輕嗤:“大司馬還真是有心了。”
沈鸾不解其意:“發生何事了?”
裴衡輾轉腕上的迦楠念珠:“這蓮葉舞,是大司馬安排的。他家中的小女兒,你昨日也見過,在獵場。”
能為沈鸾記住的人不多,然陳绾绾過于蠢笨,裴衡只一提,沈鸾立刻有了印象:“我當是誰,原來是她。”
又好奇,“阿衡怎麽突然提起她了?”
裴衡視線落于蓮葉中央的舞姬:“卿卿看那人……”
夜色如水,順着裴衡視線往下望,沈鸾只能看見那舞姬遍身绫羅,身上玉環随舞姿碰撞,發出清脆響聲。
她雙眉緊皺,盯半天,也看不出什麽。
只能轉而望向裴衡。
裴衡聲音慢慢:“再等等,或許再有……”
手指半曲,在桌上輕敲,和着岸上檀板聲。
一、二……
裴衡手指落下的前一瞬,倏地秋風乍起,湖面漣漪蕩開,檀板忽止,舞姬自蓮葉上緩緩退開。
再然後,秋風拂起面紗一角。
沈鸾終于看清那舞姬的面目。
那眉眼,竟和她有六分相像。
只可惜那六分像,其中有五分是裝出來的。
長安郡主驕矜,又生于皇城腳下,即便等閑之輩有心模仿一二,也只能模仿到皮毛。
那舞姬自知禦前失禮,趕忙跪下請罪:“陛下恕罪,奴婢仰望陛下許久,今日終于得見天顏……”
聲音清脆悅耳,如山中黃鹂。
沈鸾唇角笑意漸淡,側身,果真看見裴衡攏住的雙眉。
眉眼六分像不過是掩人耳目,這舞姬的聲音,竟像極了沈鸾。
只是長安郡主目中無人慣了,未曾有過如此低聲下氣的時jsg刻。
筵席聲樂驟停,靜悄悄無人耳語。
落在沈鸾臉上的視線自四面八方傳來,有好奇,亦有幸災樂禍。
長安郡主昨日才嘲笑陳绾绾和青樓女子一樣,今日大司馬就送來一舞姬,聲音和沈鸾一模一樣。
沈鸾雙唇緊抿,髻上簪子在風中輕輕晃動。
未待出聲,眼前忽的多出一青玉盤子,裴衡眉眼的錯愕盡數攏去,他不疾不徐,似是在赴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宴會。
“這胭脂櫻桃不錯,卿卿嘗嘗。”
衣袖擡起,裴衡寬松衣袍擋住大半視線,他低聲:“你若是惱了,就真着他們的道了。”
沈鸾垂眸,興許是裴衡擋着,她亦自在不少。沈鸾喃喃:“難不成我連生氣都不能了?”
“自然不是。”裴衡笑笑,擡眸輕望四方,不動聲色記下幾張笑得最歡的面孔。
他緩聲,“只是現在卿卿越怡然自得,那人就越氣。”
何況如今皇帝還坐在上首。
面紗滑落,舞姬話猶未了,皇帝的面色早變幻好幾回。
良久,方低聲一笑:“陳愛卿真是七竅玲珑心。”
大司馬立于下方,連聲道:“臣不敢。”
話音甫落,皇帝手中的金瓯永固杯忽的直直砸向地上,酒杯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滿座烏泱泱跪了一地。
皇後垂首跪在地上,餘光輕輕在那舞姬臉上掠過。
真蠢。
活人怎麽可能争得過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