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日,所歡醒時,赫連青還未醒。

他睡得不沉,起身也就徹底清醒了。

屋外時不時傳來婆子們說話的聲音,大抵是在安排早膳在哪裏用,待會兒請安要怎麽請。

所歡聽了一耳朵,頓覺無趣,坐在梳妝臺前,親手绾了發,還是将那支雕了三朵金蓮的簪子斜斜地插在發髻裏。宛若女子随手梳的墜馬髻,長發未全部攏起,發髻也如流雲般墜在了耳後,端的是慵懶妩媚,連衣襟都随意敞着,露出大片大片白色的裏衣。

但他畫眉時,全神貫注,捏着螺子黛,輕輕地掃。

所歡本身的眉,多少帶了些男子的棱角,但他知道自己的優勢所在,便将眉畫得如霧似雲,朦朦胧胧地斂入鬓角,生生斂出滿身惹人憐愛的病氣,連眉心青色的蓮花都好似生在雲霧中,飄飄悠悠,看不清真容。

赫連青醒時,恰巧是所歡上完妝之時。

在榻上癱了十六年的可憐世子,頭一回 睡了個好覺,夢醒時分,對上所歡探究的眼,還以為仍舊置身夢裏,傻兮兮地道了句:“周公……竟如此美貌。”

所歡掩唇輕笑。

赫連青漸漸清醒,知道自己鬧了笑話,羞得面紅耳赤,掙紮着掀開被子,喚來婆子為自己梳洗。

婆子們魚貫而入,所歡讓到一旁,知他還要人幫着解手,便繞去屏風後,換上了楚王府為自己準備的常服。

所歡雖為不受待見的沖喜世子妃,楚王府家大業大,倒也沒人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于他。

就比如這身常服,一看,就知道用料萬分金貴,衣擺層層疊疊,皆薄如蟬翼,赤紅色絹布上,繡滿了栩栩如生的金色睡蓮。

有道是道生一,一生二。

他行走間,步步生蓮,亦如道法不窮,頗為玄妙。

只是,這衣衫常人穿着也就罷了,畏寒如所歡,私心裏更喜歡樸素的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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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暗自嘆息,婆子已經繞到了屏風後,規規矩矩地請他去拜見老太妃。

老太妃并未在正堂見他。

她還是在赫連青先前住的屋內,帶着一衆婆子家丁,一見所歡,就讓他跪在堂中,命人幹巴巴地講楚王府的規矩。

所歡知道,這是遲來的下馬威。

婆子講完楚王府的規矩,又講宮中的規矩。

按照禮數,世子妃與世子成婚後,應于大婚後一日,進宮拜見聖上。不過,所歡是個沖喜的雙,赫連青又不便于行,故而老太妃自作主張,省去了進宮請安的步驟,直接将人扣在了府中。

這一扣,就是整整一個上午。

所歡滴水未進,又着了不保暖的衣衫,若不是屋中尚有幾個火盆燒得旺,怕是能直接暈過去。

不過,他就算撐住了,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老太妃終于肯放人時,所歡是被婆子從地上拎起來的。他臉上翻湧着病态的潮紅,搖搖晃晃地行禮,要不是候在屋前的趙泉看不下去,冒着被老太妃懲罰的危險沖進來扶他,定是會直接摔倒在地的。

趙泉氣得眼眶都紅了,回去的路上,一直嘀嘀咕咕地為所歡抱不平。

所歡只是低低地喘息,直到回到院中,才溫和道:“不要同世子說這些。”

“世子妃,您不同世子說,誰又能為您撐腰呢?”趙泉握緊了拳頭,焦急地勸,“老太妃疼愛世子,您若是……若是和世子說說,或許……或許在府中……”

他搖頭,輕聲喃喃:“世子吃的苦已經夠多了,我怎麽能讓他為了我的事,與老太妃離心?”

趙泉聞言,恨鐵不成鋼的同時,又覺得他心軟意活,單純天真。

所歡不理會家丁的反應,彎腰撫平膝前跪出來的褶皺,推開了卧房的門。

暖氣撲面,猶如三月春風。

赫連青被婆子扶着,半靠在榻上看書。

“世子。”他走過去,接過了婆子手裏的湯藥。

赫連青循聲擡頭,驚喜地握住所歡的手:“你回來了?祖母可曾為難……咦,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他耳根微紅,先将湯藥塞進赫連青手中,再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反問:“我的手很涼嗎?”

說着,将手藏進了袖籠。

赫連青見所歡支支吾吾,哪裏還有心情喝藥?

他費力地挪到榻前,神情凄苦,瘦得凹陷的雙頰怪異地鼓動了幾下,吐出一句自責來:“都怪我。”

“……你去了好幾個時辰,定是被祖母為難了,我……我竟……我竟什麽也做不了!”

赫連青說到激動處,牽扯心緒,捂着心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原本還站在榻前的婆子立時撲上來,将所歡擠開,熟練地拍着他的背。

赫連青咳嗽了快半炷香的時間,緩緩回 神:“所歡,跟了我,當真是……苦了你。”

所歡低着頭,悶聲道:“不苦。”

他烏發間點綴着三點金燦燦的蓮,襯得臉頰如玉般瑩潤,人又裹在繁雜的紅衣中,似是冬日枝頭淩寒傲放的紅梅,于鵝毛大雪中,張開了赤紅色的花瓣。

赫連青看癡了,伸出手去,想要摸所歡的臉,最後卻只是輕輕地拂過他還帶着寒意的發絲:“你想要什麽?所歡,我……我允你。”

所歡像是沒察覺到發間多出來的手,合眼細細地思索良久,再擡頭時,眼裏含着兩汪清泉般的笑意。

“世子,我想要一只貍奴。”

赫連青被所歡看得心一緊又一松,當下就點了頭。

婆子們很快為所歡抱來只渾身雪白的貍奴。

這貍奴生得小巧,性子溫軟,窩在所歡懷裏,成日都不會動一下。

他喜歡得緊,晚上睡覺時都抱着,甚至求了婆子,想再要一只,給懷裏的做個伴兒,誰料,不過三日的工夫,就闖出了大禍。

貍奴乖歸乖,一身蓬松的毛卻時常如細雪紛紛,好幾個婆子都清理不幹淨。

所歡抱着貍奴,打打噴嚏也就算了,赫連青卻不然。

他差點因為幾根雪白的毛一命嗚呼。

宮裏的太醫又被請進了楚王府,老太妃暴跳如雷,親自命婆子将所歡押進了祠堂。

若不是太醫說世子的身體有了起色,他怕是連第二天的太陽都要看不見了。

所歡被關,關心他的只有趙泉和赫連青。

趙泉花了自己的月俸,每日絞盡腦汁地偷偷送些饅頭清粥。而赫連青被太醫救醒後,張口閉口都在替所歡求情,可惜收效甚微,老太妃壓根不松口,非要他跪足七日,好好長長教訓。

這些話,都是趙泉說給所歡聽的。

“世子妃,世子很在乎你。”趙泉如是說。

所歡輕笑一聲,攪動着清粥,反問:“在乎有什麽用?在乎……還不如一碗清粥。”

趙泉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滿心駭然。

所歡卻不再多言,慢條斯理地将粥喝盡,然後吩咐趙泉快些離開,別被人瞧見。

趙泉這才回神,将紛亂的思緒抛于腦後,傷心不已:“世子妃,祠堂陰冷,您如何能跪足七天?”

“不會的。”所歡撩了撩披散在耳旁的發,又扶了金簪,篤定道,“至多三日,我就可以出去了。”

“啊……世子妃,您說的話,小的聽不懂。”

“無妨,你且去就是。”他笑笑,雙手合十,對着滿殿長明燈,虔誠地低下頭去赫連青此人,不堪大用。

一只小小的貍奴,尚且不能滿足他,就算真的從榻上站起來,又如何能攪渾這盛京城的水?

謝璧所謀,固然萬無一失,可那是謝璧的謀劃,不是他所歡的謀劃。

他要的……

是展翅翺翔的雄鷹,是野性難馴的孤狼。

亦是那個謝璧恨之入骨的男人。

所歡猜三日,實則到第二天,婆子們就沖進祠堂,将他拎起來,胡亂地披了件大氅,塞進小轎,直接擡出了楚王府富麗堂皇的府門前,黑壓壓地跪滿了人,連赫連青都被婆子背着,斜斜地歪在了人前。

“世子妃,得罪了。”

被颠得七葷八素的所歡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被婆子架起,重重地按在地上。

他早已跪得青紫的雙膝再受重創,立時鑽心刻骨地疼起來。所歡只覺得千萬根針帶着寒氣,一并往膝蓋裏鑽,連帶着筋脈,都被紮得根根斷裂。

可是婆子們還不放過他,竟伸出有力的手,粗魯地按着他的腰,逼他匍匐在地,行大禮。

所歡無力掙紮,意識漸漸游離,瀕臨昏厥之際,大地忽地震顫起來,就如同海浪滔天,暗潮自底下翻湧而來。

楚王府前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所歡冷不丁反應過來,那不是風,而是力破千軍的馬蹄聲。

他猝然擡頭,猶如蒼勁的竹,挺直脊背,生生甩開了婆子的手。

哐當。

金簪在掙紮間跌落在地,花瓣猝然碎裂。

所歡卻顧不上這些了。

三千墨發拂過眼簾,視線所及,細雪翻卷如霧。

墨色的雲亦如鋒利的劍,兇狠地劃破了被鵝毛大雪覆蓋的長街。

原是一隊渾身籠罩在漆黑玄甲中的将士,騎着吐着熱氣的駿馬,踏滿地銀屑,疾馳而來。

天子腳下,帶兵縱馬狂奔。世間唯有一人,嚣張至此。

那背負着亂臣賊子惡名,臭名昭著的赫連與寒,終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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