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
幾天下來,重耳都不敢與孟伊說話。一是因尴尬不知從何說起,二是怕自己哪句說得不對,更惹她傷心。雖說自己在心裏反反複複地設想了許多對話的場景,卻仍舊沒有勇氣開口。直到這天夜裏,他覺得非說清楚不可了,才來到酒坊,找到正在烹制“杏花釀”的孟伊。
重耳站在孟伊忙碌的身影背後,許久都無言以對。孟伊雖然知道他在身後,但不知該說些什麽,便也沉默着。
半晌後,才聽得重耳輕聲問道:“還在生氣麽?”
孟伊原先還在忙碌的手停了一下,又開始忙起來,“沒有。”
他輕嘆:“如今我心裏的愧疚,只怕說什麽你也不會信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知道,我的心裏并非你想的那樣。”
孟伊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也知道他想聽到自己說什麽。但是不知為何,此時的她就是不想說出“原諒”二字,即便已是話到嘴邊。
重耳見她沒有回應,心中更是懊惱,他躊躇了半刻,驀地上前将雙手攬在她腰間,在孟伊的耳邊呢喃道:“我知道那件事是我的不是。可是,你怨我也罷,恨我也好,即使想打想罵都随你,但就是不要這樣不理不睬的。這比皮肉上的傷更讓人難受,知道麽?”
這一瞬,孟伊的心徹底融化了,任憑原先怨恨的怨恨堅硬得如同鋼鐵一般,此刻也只能化作陣陣春水,從心裏蕩起圈圈漣漪。
“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也不生氣了。”她笑道。
重耳聞言,立刻把手從腰間松開,将她反過正臉來,正對着問道:“真的?”
孟伊看着他那熟悉的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真的。”
重耳卻好似還不肯定一般,又追問道:“為什麽?”
孟伊道:“季隗與你原本就是夫妻,開枝散葉,綿延子嗣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為何要生氣。況且,我知道公子的心裏有我,這就足夠了。”
重耳的眼眶有些紅潤,她感謝孟伊的諒解,也對自己的無能為力而自責,但這“待嫁宮娥”的身份,卻如同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阻隔了彼此之間的洶湧的情感。重耳只能輕輕地把孟伊摟着懷裏,含着淚承諾道:“我一定帶你會晉國,一定給你一個正大光明的名分。”
孟伊只覺得這承諾雖遙遠,卻很溫暖。她把頭埋進重耳的懷裏,含着淚,笑着答應了。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重耳和兄弟們已在翟國居住了很久了。酒肆的生意照樣興隆,季隗也給重耳添了兩個兒子,一個叫伯鯈,另一個叫叔劉,孟伊則陪着季隗用心地照顧着這兩個可愛的小家夥。
桃樹枝頭上的雪剛剛化去,院中的那一池春水便開始泛起令人心醉的淺綠色,池邊盛開的桃花在這玻璃似的湖面上留下了一個清雅的倒影,猶如一個懷春的少女,在岸邊獨自垂憐。
孟伊和季隗正帶着孩子們在樹下嬉戲,紛亂的花瓣帶着天真爛漫的笑臉在風中盤旋,時而急促,時而悠揚,看上去仿佛也在和他們玩耍一般。池邊橋上,風中伫立着的重耳遙遙望着,又沉沉嘆息:他從心裏渴望把孟伊帶回晉國,讓她為自己生兒育女,然而此時的他卻又只能作罷。
一個月前,重耳從狐偃兄長寄來的信件中得知了晉國的變故:骊姬等人終因謀權篡位獲罪而被晉國朝臣誅殺,弟弟夷吾公子則在晉國內部群龍無首的時候借梁伯之力回國登基。重耳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有些感慨,甚至有些激動,他覺着是時候帶孟伊他們回國了。可他不曾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他再次陷入困境。
前幾日,狐偃的兄長狐毛從晉國匆匆趕來報信,稱夷吾正在晉國肅清政敵,大興黨獄,晉國內部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他又聽信小人讒言,生怕重耳回國□□,便再次派了刺客前來刺殺。
聽了這話,重耳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立刻召集了“暮虹之約”進行了商讨。
“夷吾公子可以借梁伯之力會晉國,我們為何不能借翟君之力打回去呢?”魏犨聽了狐毛帶來的消息之後,氣憤地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是他這考慮太過膚淺,才一出口便遭了衆人的反駁。
趙衰道:“梁晉交好,世所共知。梁伯與晉國的交情遠比翟君要深,況且他此時正在戎族邊境大量屯兵,必定無力顧及晉國內亂。”
“子餘說的是。”介子推說道,“如今夷吾公子已為晉君,即使是翟君願意幫忙我們攻打回去,在道義上也是說不過去的。”
“他在晉國內部為非作歹,我們打回去為民除害,又有何不妥?”魏犨嚷道。
“你只是‘管窺一豹’,并不全面。”胥臣辯道:“如今夷吾公子雖有□□傾向,但他畢竟是先王之子,名正言順。再加上原先晉國上下就對骊姬極為痛恨,這時的黨獄政策,只要以‘清除骊姬餘黨’為名,在晉國內部就掀不起太大風浪。”
“那你說怎麽辦?”魏犨一氣之下,“撂挑子”給了胥臣。
“而今之計,恐怕只有‘以退為進’了。”坐在重耳身邊沉默了許久的狐偃終于出聲了。
“以退為進?” 先轸念叨着狐偃的話,很是不明白地問他道,“我們如今已退出晉國,除了翟國還能往何處退?”
“翟國是公子的母國故可退,他國家是公子的盟國,亦可退。”狐偃十分認真地說道。
“狐大人說的莫非是公子身上攜帶的那張圖?”趙衰突然擡起頭,眼神中充滿了疑問。而重耳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舅父,這可是違反先王祖制度的啊?”
狐偃嘆了口氣,勸重耳道:“先王對你無情,新君對你無義,既然如此,違反祖制又何妨?”重耳見他說得有理,便沒再出聲。而“暮虹之約”以外的狐毛,則被他們“雲裏霧裏”的話說得“雲裏霧裏”,他有些不耐煩,跳起來道:“子犯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我怎麽一句也聽不懂?”。
狐偃見他想一探究竟,便站起身來慢慢地向他解釋起來。“昔日武王伐纣,誅殺暴君,及周朝建立,天下太平,武王常對幫其奪得天下的各位姬姓兄弟心懷感激。為答謝兄弟情分,他命人将各位姬姓諸侯王所在的封土繪成地圖,之後分發至各人手中,命其他異姓諸侯國‘見圖如見天子’。這就是公子所攜帶的‘禦圖’的典故。”
“哦!”狐毛這時才有些明白,只是不一會兒,他又有些不明白了:“既然有這個好東西,當初骊姬追殺公子的時候,為何不用?”
狐偃好像提前就知道了自己的兄長會有這個疑問,便很是淡然地說道:“此圖雖好,但需謹慎用之。連年的戰亂,如今的‘禦圖’已殘缺不全了,除了公子手上的這一張,僅剩的另一張在周天子襄王的手上。世人常說,握有此圖,便勝過千軍萬馬。畢竟執此圖打開各異姓諸侯的城門易如反掌。這也就是先王當年囑咐公子不得将其私自用在個人之事上的緣故。”
重耳聽完狐偃的描述,長嘆了一聲道:“當年齊國欲稱霸之時,父王便把此圖交到我的手上,囑咐要我輔佐太子申生,共同捍衛周朝王室。誰承想,世事變遷,如今這圖卻成了我保命的工具了。”
衆人聽了這話,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在晉國時候的場景,心中都很不是滋味。重耳雖然也十分想念家鄉,但他心裏更清楚,此時更為重要的事是躲避夷吾公子的追殺,保護自己和兄弟們的安全。“與其在此處束手就擒,不如放手一搏!”重耳號召道,“離開翟國,我們還有別處可去;離開翟君,我們還有他人可依。如此有何可懼?”
“公子說的是。反正都是要回晉國的,多去幾個國家又何妨?”胥臣一鼓作氣,第一個站起來表态支持。其他人也紛紛站起身來,表示願意和重耳一同遠行。
而向來謹慎的趙衰見狀,在心中琢磨了一番之後,也覺得只有此方法可行,便也起身道:“既然如此,出門所帶物品我來安排,公子盡管放心好了。”
重耳站起身來,用贊許的目光看着他的這些好兄弟們,笑道:“上天待我甚厚!讓我重耳能有你們這些好兄弟!”
魏犨笑道:“公子這話真是折煞了我們。能與公子稱兄道弟才是我們的福分呢。公子盡管放心,您去哪裏,我們便跟您到哪裏。”
重耳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各位兄弟的肩膀,鄭重地點下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