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闌夜秋一雙漆黑深沉的眼眸,因為維科的話和撫摸在臉頰上的手, 變得無措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 蒙着一層氤氲的水汽,遮住了原本不帶溫度的目光。就像是個要哭不哭的少年惹人心疼。
他抿緊薄唇, 按住了對方的雙手, 用力将十指一根根陷入指縫,與其緊緊相扣。
他在見到維科的那一刻, 就開始思索該如何安慰對方,畢竟他們如此大費周章交換身份的目的就是保護小沙的安全, 但最後關頭, 卻還是因為他的疏忽,讓小沙陷入險境失去了生命。
他真的沒有錯嗎?明明有那麽多改變結局的機會, 他卻一個也沒有把握住。
如果在密道崩塌時他堅持把小沙帶走, 如果在小沙要爬上梯子拿芯片時他強硬阻止,如果在伊爾斯要按下開關時他用精神絲及時出手殺了對方,只要其中一個環節他再努力一點,小沙就不會出事。
可是沒有如果。
那孩子死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像那些與他并肩作戰的戰友一樣, 永遠沉睡在了另一個時空,一切與這個世界産生的羁絆都煙消雲散。
可他萬萬沒想到, 得知小沙出事後, 維科非但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反而還安慰他。
問他肯定很疼吧?
只因為那一句話, 雖然背負着一身看不見的累累傷疤, 闌夜秋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寧。就像一根長年累月緊緊繃着的琴弦終于松弛下來。
而這份安寧正是他最愛的蟲賜予他的。這近十年來也只有維科肯給予他。
他疼嗎?
闌夜秋笑着搖頭, 他都不知道,嘴角一扯,一行溫熱的血流便順着蒼白的唇邊淌下來。
維科還被他緊緊握住的手抖了抖,忍不住嗚咽一聲哭了。
明明那麽疼,為什麽卻連哼一聲都不敢。
其實他明白的,在外人看來闌夜秋言行不羁,行為怪誕,就好像天生我行我素不拘一格的自由者,可在內心裏,他卻比誰都活得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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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總是在怕啊。
他怕身邊的人受到傷害,怕守護不了整個國家,怕保護不了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每一條生命。
當然,他最怕的還是讓那些對他飽含期望的蟲民們的失望眼神。
他好累啊,因為他扛得起,卻放不下,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諾斯在一旁完全被眼前的情況弄懵了,本來要抓去提審的主犯被皇子妃一槍爆頭。現在眼前擺了一大堆爛攤子還沒解決,三殿下就跟他媳婦痛哭着抱在了一起。
拜托,他只是跟着打醬油的蟲侍,壓根沒有主持大局的想法啊。
一片慌亂中誰都沒有注意到,已經硬渾身僵硬躺在地上的伊爾斯,突然抓起腰間的量子槍,對準了正背對着他的維科。
布滿血的臉扯出詭異的笑容。
在槍栓拉響的一刻,闌夜秋猛然睜開眼,他抱住維科一個轉身,用後背擋在了槍口前。而還在發愣的維科也被雄主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點醒了,現在這個場景是那麽熟悉,就好像曾經發生過的一樣。
對!确實發生過。在亞多拿槍偷襲他的時候,闌夜秋也在這樣一個轉身擋在了他身前。
不同的是,那時闌夜秋只是為了使苦肉計留在他身邊,而且亞多的武器就是個山寨貨,受得傷也無關痛癢。而現在闌夜秋大部分精神絲已經被心率彈炸斷,身負重傷,根本無力再發揮精神力租擋住量子彈的攻擊。所以只能以身為盾,護在所愛之人的身前。
“不!”
維科嘶吼着,要掙脫開闌夜秋,可那纖細的身體卻紋絲不動,仿若一座屹立不倒的巍峨高山。
他抱住闌夜秋緊緊閉上雙眼,明明依靠在愛人懷抱中應該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此刻卻讓他痛得淚流滿面。
當子彈刺破皮肉的撕裂聲傳入耳膜時,闌夜秋卻愣住了,他沒有感受到預期的疼痛,反而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沖擊力狠狠撞在了自己背部。
他抱着還不敢睜眼的維科回頭,就見亞多佝偻着身體躺在地上,雙臂緊抱腹部,揚起頭,脖頸上盡是暴起的青筋,嘴裏大口大口往外吐着血泡。
盡管在如此痛苦的情況下,他還艱難的轉過頭,對闌夜秋笑了。
笑得苦澀,如同一鍋熬過頭的黑糖。好像在道歉,又好像在祈求原諒。
維科緊緊抱着闌夜秋的身體,卻沒有嗅到血腥味,緩緩睜開了眼,卻看到這難以理解的一幕。
“亞多?”
他站在原地,看着亞多由于痛苦而漸漸扭曲的身體,各種複雜的情緒輪番表現在臉上。雙手一會緊握,一會又緩緩張開。
終于,還是走到亞多面前,小心把他的身體扳正,用力按壓住腹部的傷口,企圖阻止不斷外流的鮮血。
“你到底是為什麽?”
明明一直跟自己做對,也口出狂言,巴不得自己去死,為何還要給他擋子彈。
亞多将快要凝固在眼窩裏的眼球,一點點轉動到維科的方向,擡起糊滿血污的蟲爪,輕輕覆在維科壓住傷口的手上。一滴混着血水的眼淚砸向了身下黑漆漆的土壤。
“維科,傑安死了,我的小蟲崽死了。伊爾斯得知老變态被殺後,立刻啓動偷埋在議政館的炸彈,把那裏炸成了一片廢墟,企圖掩埋留下的證據。我拼命祈求他讓我把小安接出來,他也沒有同意。”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被燒得焦黑的東西,仔細辨認才能看出來,那是小熊毛絨玩具上的耳朵。
亞多看着那只殘破的耳朵,喉嚨裏發出一聲破碎的氣音。
“我為伊爾斯做了那麽多年的狗,可是到頭來他卻連我的孩子都不肯放過。你說的沒錯啊維科,我就是是傻子,是個蠢蛋,是個天大的笑話……”
亞多緊緊握住手掌,扯開嘴角想要笑,卻咳出了一口黏血,濺在了維科臉上。
“抱歉啊。”
他伸出手,像小時候給維科喂飯不小心蹭到嘴邊那樣,探出指尖一點點輕柔的擦拭。聲音有氣無力:“你還記得七年前爆發的那場病毒嗎?”
維科身體一僵,對上亞多那雙快要合攏的眼睛,他又感覺自己的體溫在迅速下降。這時一雙手臂從身後環住了他的腰身,熟悉的氣息像是像是曬得暖烘烘的海水把他簇擁起來。
“雄主?”
闌夜秋伸手也幫着按住亞多的傷口,“我讓諾斯去飛行器上拿急救箱了,希望能來得及。”
亞多緩緩閉上雙眼,搖了搖頭,口中呢喃了一句什麽,卻是聽不清了。
過了半天,大概是積攢了一些精力,亞多使出最後的力氣拉了拉維跟闌夜秋的手,示意他們湊近些。
人之将死,他想把藏在心裏的秘密坦白給他一直虧欠的弟弟。
“七年前爆發的那場病毒,由于原藥價格高昂,政府研制出的疫苗數量有限,即使是貴族家庭也滿足不了全體成員。那年公爵府就領到了三支疫苗,一只伊爾斯留給自己,一只給了那只雄性幼崽,而恰巧那年你跟我都感染了病毒,可我知道,只剩下一支了,我們倆只有一個能活,救我便救不了你。于是我做了一個決定,我打算跟伊爾斯說,把疫苗給你,不要救我了。”
說到這,亞多側頭看着維科笑了一聲,“很不可思議是不是?現在想想我也感覺不可思議,小時候我竟然那麽喜歡你。比起自己的同胞弟弟都要喜歡。”
維科喉結湧動,肩膀在一點點塌陷,要不是闌夜秋在身後緊擁着,他早就軟在了地上。
“可是後來你為什麽……”為什麽變得那麽恨我,巴不得我去死。
這個問題一直潛藏在維科心底整整七年。就如亞多所說,那時候他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可前面有多好,後面就有多壞,壞到讓他無法相信,這前後是同一個人。
現在這個問題終于要被解開了,亞突然恨他這麽久的原因。
“我走到伊爾斯卧室的門前,打算放棄救治,就聽他在裏面吩咐管家,讓他把疫苗送到你那裏。管家問那亞多少爺怎麽辦?伊爾斯說,那種沒有的廢物自生自滅去吧,這時候還來添亂。還不如維科一半有培養的價值。”
亞多嘴角的笑意一點點綻放,原本是在他心記憶中不能觸碰的禁地,如今卻當着維科和闌夜秋的面一股腦的說了出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突然有些後悔,要是能早點說出來,多好。
“當時真的是晴天霹靂,你能明白一只幼崽聽到自己的雄父說他就是個廢物時的心情嗎?我不明白,我跟你明明都是他的孩子,為什麽我就不配活下去。”
亞多哽咽着,肺部的積血已經開始不受控制的順着鼻腔口腔流出來,他緊抓着維科跟闌夜秋疊在一起的手,像是抓到了最後一點救贖。
“本來都打算把疫苗讓給你了,可那一瞬間,我卻愚蠢的以為是你的存在讓雄父不喜歡我,是你分走了本該屬于我的父愛。于是我把對伊爾斯的不滿都轉嫁到了你身上。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伊爾斯根本就沒有愛這種東西,我們在他眼裏的價值也不過是為他交換利益的籌碼而已。雖然很遲,但我還是要說一句對不起。維科,我馬上要去陪我的小蟲崽了。你,你能不能最後再叫我一聲哥哥……”
亞多凝視着維科一張菱角分明的英俊面龐,唇線蹦得緊緊的。這是他七年以來第一次認真看自己的弟弟。
有些無奈,有些欣慰。
“算了,不叫就不叫吧。原來你都長這麽大了,真好啊。”
一雙手終于滑落下來,砸出“咚”的一聲。密道所有嘈雜的聲音都在維科耳中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陷入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