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月剛過兩日,聞江城便一改暮冬的陰沉晦暗,驟然明豔起來。

猛烈的日光罩住了整座城市,直将躲在巷角街尾的髒雪污霜逼地沒了遁身之所,只能老大不願地咒罵着,消散在陽光下,留下一灘灘惹人嫌的污穢痕跡。

好不容易盼到天晴,無論男女老少,貴人貧民,都急忙忙趕着到街上來,好好透一透這口憋了一個冬天的悶氣。一時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相比之下,位于商業街拐角的珠寶店便顯得十分安靜。

這間珠寶店是洋人開的,店員們為着顯示與土貨店的不同,也不十分熱絡地傾情售賣。店裏顧客零散地逛着,玻璃貨櫃上一臺唱片機轉動着,放出輕快活潑的鋼琴聲,間或夾雜着人聲竊竊,偶爾還能感受到四周冰鑒散發的涼意。整個店裏顯得格外靜谧清心。

“厲小姐,您再試試這一對流蘇耳墜吧?這種幾何圖案設計是我們品牌的原創,法國正時興的呢,上面鑲的這副幾何變形櫻花呢,又是東洋的元素…”

櫃臺上,兩個女店員正給一個小姐試戴耳環,這副還沒上耳朵,那一副已遞到了面前,叫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直不知道選哪一副的好。

瞥一眼在旁邊閑坐喝茶的人,厲以寧嗔道:“阿璇!你這位西洋留學回來的大學者,不來替我鑒賞鑒賞這是什麽西洋東洋的好東西,還在那兒作壁上觀!”

“哎——”

女伴發話了,被點名的那位公子卻也不急,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放下手裏的雜志,理了理衣擺,這才起身過來。

珠寶店大多是為女客服務,便是有男士需要的袖扣、領夾,也多是女伴給置辦,因此店員對于男客便也沒那麽熱情。給厲以寧展示耳環的兩個女店員這才正眼看了看這位公子哥,但只看了一眼,兩人馬上交換了一個眼神,察覺到了對方的後悔。

錯過了一筆大生意啊!

這位公子哥白西裝筆挺合身,一頂軟呢帽将頭發收攏服帖,外表更是一派潇灑俊俏,引人注目,但在店員的眼裏,這些都不是重點。

“看他的胸針,還有袖扣!”店員耳語。

“這種祖母綠可是頂尖的成色,還有這種鑰匙拼接寶石的設計,我還沒在聞江見過第二個…”能有這樣品味的人,必然不會是随意敷衍裝飾的男人,只恨她們方才沒有注意到,差點兒漏了個大魚!

耳語未完,人已走到了櫃臺前,兩個櫃員忙殷切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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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以寧轉着頭示意了一下自己耳朵上的耳環:“阿璇,你覺得哪對好看?”

穆星很配合地打量着厲以寧的耳墜。

嗯,很好,這款所謂的“原創”耳墜分明是照搬了法國E&D珠寶的款式,還是去年的款。

她努力回憶了一下幾天前家祭,自己究竟把這個耳墜送給了誰——要是讓人誤會是爛大街貨可就不好了。

厲以寧也回看着穆星。

阿璇出國的這六年,雖然斷斷續續也有見過面,但終究倉促匆忙,好像只是一眨眼,當年那個不安分的小霸王已經長成了現在的模樣,雖然還喜歡這樣扮假小子,卻到底不同了…

她思考的時候會微微歪着頭,總也改不了。窄窄的雙眼皮讓那雙眼變成了兩把鋒利的小刀,斜刺在粗而幹淨的眉下。眼皮一斂,冷淡而認真的目光投在身上,便像被兩把小刀釘在了原地,叫人移不開眼去。

頂着穆星盯她的目光,厲以寧眨了眨眼,微微偏開頭,想讓自己的臉紅不那麽明顯。

阿璇難道也…

“噢,是二嫂…”穆星喃喃出聲。

厲以寧:“…什麽?”

穆星自然而然地移開目光:“我說這種風格在國外叫‘ArtDeco’。”

她指了指玻璃櫃下的另一款耳環:“我看這款好,更時興,長菱形也襯你的臉型。你不是有一套雪紡的波點裙子,這樣的明黃色做點綴倒也合稱。”而且不是照搬的款式,至少她是沒見過。

厲以寧隔着玻璃看了看,也不試戴,便道:“你覺得好就行,這對包起來吧。”

又給厲以寧選了一條項鏈,穆星功成身退,跟着厲以寧往旁邊的時裝店走。

“這樣的首飾何不等洋行的人送到公館時慢慢挑選,品質款式都有保障,何必廢腳力來逛街。”穆星說。

厲以寧哼了一聲:“我看你是裝假小子太久,連逛街的魅力都不能體會了。你沒有看《玲珑》裏說嗎,摩登女郎就是要有能夠挑選極品的毒辣眼光,這是要通過鍛煉才能學到的!”

“可不是麽。”穆星不以為意地應了一聲,又想到什麽,拿起手裏的書翻了翻:“《玲珑》?你是說這本?”

厲以寧點頭:“對啊,哎,你小心點兒,可別弄壞了。”

“喲,平時可沒見你這麽寶貝別的書。”穆星翻了翻。

“這可不是一般的閑書,這才第一期呢,我剛才去買的時候就已經快斷貨了。”厲以寧戲谑道:“哎,你不是向來對這種書不屑一顧麽,剛才我看你可看了好幾頁呢,感覺如何?”

穆星敷衍一笑。

她剛才看了幾頁,雖然也有一些諸如《不嫁主義》之類頗有些見解的文章,但有一些實在是标民主口號,行雙标之實的東西,不值一提,又往往影響巨大。

但看出厲以寧喜歡,她雖然腹诽,也沒有太刻薄:“還好吧,裏面有一些…嗯,美容養顏的內容我覺得很值得參考,還提出可以打維生素針美白,那個作者是…叫什麽笑何人是吧?”

厲以寧笑道:“連你也會欣賞這本書,看來它确實是所謂進步民主的婦女之友了。”

閑聊了沒幾句,厲以寧又被半路上一間洋行吸引了目光,穆星只得跟了進去。

華榮洋行大樓,一間燈光昏黃的房間裏,一個女人正倚在窗臺上,眉頭微蹙,靜靜看着窗外。

不同于現下時興的平板身材,女人的手肘撐在雕花窗臺上,腰窩一彎,滿滿地凹出一身曼妙弧度,顫巍巍地仿佛要溢出來。一彎鬈發細細密密垂下,随着動作而微微顫動摩挲。

她裹在朱紅色旗袍裏,整個人像是一朵妖冶火紅的大麗花,渾身上下都在響亮地叫嚣着——“看看我多麽漂亮!”

“豔兒,你究竟要我怎麽辦?”一個男聲打破了“大麗花”迎風的寂靜。

“大麗花”身後幾步開外,坐着一個公子哥兒。他濃眉擰巴着,搓了搓手,又抹了抹衣擺,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等不到“大麗花”開口,他又急道:“我究竟怎麽得罪你了?豔兒,我道歉,行嗎?我道歉!我每次約你出來,你總是這樣的不高興,你到底怎樣才肯回心轉意?你還要我怎麽樣?”

彈了彈手上的煙灰,白豔默默對着窗棂翻了個白眼。

男人,個個都是睜眼說瞎話的高手!你不知道我要什麽嗎!

頓了頓,她這才裝作漫不經心地開口:“崔少爺格是啥話,吾是啥人,侬又是啥人,吾哪裏敢有甚麽‘回心轉意’的意思?不過一切悉聽尊便,由着侬适意罷了。”

這一口吳語可謂蹩腳至極,只是從她的口中說出來,又似乎自帶了一種柔情蜜意,掩蓋了口音的怪異。

崔少爺急沖沖道:“我不懂你這話!我送你東西,你也不要,讓你自己來選,你也不高興!我哪裏還能高興?”

白豔冷哼一聲,繼續擺譜:“侬阿是勿高興?侬勿高興,自別處去,勿要來尋我的毛病!”矯情至極地轉身一跺腳,她甩一甩手帕,回身坐到窗下的椅子上,拿起手帕就擠出了兩汪紅通通淚眼,還不忘撩開裙擺露出一截雪白的腿。

冷臉擺了,這會兒便該上熱茶了。

果然,她一紅眼,崔少爺便慌了,又伏小做低地給她賠罪。

白豔梨花帶雨地哭訴道:“我在那長三堂子裏受姆媽多少委屈,你還不能給點兒依靠,只會怪我!”

演到一半才想起來沒演夠全套,她又換了調子:“侬阿是勿記得侬講過啥話來?侬說,下個月點過大蠟燭,侬便替我贖身,阿是有這回事?現在侬又裝聾作啞不提了!”

崔少爺到底還沒混成情場上的老油條,聽到情人的質問,他愣了愣,沒想出好借口來,只得頹唐地坐回椅子上:“豔兒…”

見他這樣,白豔的心霎時涼了一半。

果不其然,崔少爺緊接着道:“豔兒,我,我真的很愛你,可是我父親…唉。”

白豔柔聲道:“我知道你父親一時不能接受,但是沒關系,我可以等的…”

崔少爺搖了搖頭:“不止如此,我父親…他聽人說我整天和劉公子他們混在一起,已經把我的用度都給斷了。別說是贖身,連給你點大蠟燭的錢,都是我典當了未婚妻的首飾來的…豔兒,你再等等好不好?至多半年,我肯定能拿到錢替你…”

未…未婚妻?

白豔怔住。

她當初會勾上崔少爺,就是因為聽說他還未娶親,沒有家室,這幾個月來,他也從未提到過什麽未婚妻!

她深吸一口氣,緩了緩發緊的喉嚨嚨:“你,什麽時候訂的婚?”

沒察覺她的異常,崔少爺自顧自道:“上個月的事,你愛吃醋,這種事自然沒必要讓你知道。而且我未婚妻,哼,一個木頭女人,她也不會妨礙我們。”

“我是真的沒想到老頭子這麽狠…豔兒,你放心,我一定會贖你出去的,只是稍微遲一點。等下個月我成了婚,那個女人的嫁妝不就全是我的了嗎…”

聽到崔少爺如此說,白豔難以置信地看向他,感覺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

她以為他…彬彬有禮,為人真摯,雖然有些軟弱,但總歸…總歸是可以托付的人,沒想到他竟也有這樣冷酷的時候。他既然能如此對他的未婚妻,将來等到他對她厭倦之時,自然也能如此對她!

若是由他贖了身,只怕是出了狼窩,便進了虎穴!

死死攥住手帕控制着失望的情緒,白豔很快冷靜了下來。連同心中那點兒半真半假,暢想着洗手作羹湯的情意,也迅速冰凍了。

甚至暗暗冷笑起來。

她真是被那位大人慣壞了,已經承蒙那位大人的恩惠茍活了四年,居然還不自量力地奢望還有人能将自己救出泥塘…奢望能有人真正憐惜自己!簡直可笑!

沒有人能做她的英雄,她早該明白的。

她站回窗臺邊,背對着崔少爺,掩飾了表情的冷淡。

但無論如何,即使姆媽如何不滿,她必不能随意糟踐了自己。

“我自然理解你的難處…”她一邊柔聲說着,一邊迅速鎖定了樓下一個正走向洋行的公子哥。

好漂亮的祖母綠胸針!

還是個生面孔,又帶着女伴,後面有跟班,沒帶行李,恐怕是個會長住的少爺…

淚珠還挂在臉頰上,眼裏已然亮起來了精光。白豔驀地揚起笑臉,倒驚地身後的崔少爺不知所措:“你,你不生氣了?”

轉過身,白豔笑起來,大而亮的眼睛彎成新月,一派天真爛漫。

“傻瓜,我怎麽會生你的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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