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進一間洋行,厲以寧突然才想起什麽,轉身問穆星:“诶阿璇,你的傷口要不要緊呀?要不你還是坐着休息吧?”
聞言,穆星有些哭笑不得:“我這傷是在額頭上,又不是在腿上,何須休息?”
厲以寧蹙眉道:“我不過是關心你一下,天氣熱,萬一發炎了呢?你還非臭美要戴帽子…”
穆星知道厲以寧是一貫的喜歡念叨,只怕她這一提起傷口又要說個沒完,忙道:“是,是大小姐,我這就去歇着,你慢慢逛,哎你看那不是你剛才說想買的蜜絲佛陀的口紅麽?”
“嗯?哪兒呢?”厲以寧馬上聞聲去了。
穆星二人所在的這間洋行,乃是顏料界大亨崔氏的産業,規模頗大,從金銀首飾到進口化妝品,各色洋貨應有盡有,生意也十分興旺。
大樓建造的格外恢宏精致,共有四層,穆星跟着厲以寧上了二樓,厲以寧去了香妝品櫃臺,穆星便找了個窗戶靠着等她。
洋行的貨品左不過就是那些玩意兒,她自是不缺,何況額頭上的傷口被熱汗漚着,雖然不礙事,但确實也不太舒服,正好吹風松快松快。
洋行裏往來的客人都是頗有頭臉的公子小姐,穆星站在角落裏,倒也避免了一些無聊的寒暄。
她側臉看着窗外,精致的玻璃窗隔開了街外的喧嚣嘈雜,街上衆人百态,像是一部手法不甚高明的默片,淩亂瑣碎,又何等熟悉。
這條街原不過是一片低矮平房,幾年前興建了一座商場,便日益興盛繁華起來。各色西式建築琳琅錯落,洋貨商鋪并着西式大菜館,叫人目不暇接。
又兼這幾年國內倡導自由風尚,許多閨閣女子也開始組團出門逛街,穿着也是時新的款式,嬉笑打鬧,儀态大方。
如此種種,世殊時異,一切早與回憶大不相同。
當年她遠赴美國,原是為了陪同姑母養病,姑母逝世後,她同二哥穆雲便留在了美國讀書,一晃便是六年光景。幾年不曾踏上這片土地,仿佛連空氣也顯得有幾分生疏。
穆星正想裝模作樣地感嘆一下鄉愁,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吾勿要!我介個蠻好的呀,勿要破費,侬寧為吾是圖侬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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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清亮脆耳,嬌媚動人,就是一口吳語小調實在蹩腳,聽的穆星十分詫異。
她在美國見過裝日本人的,裝美國華僑的,今兒還見到裝南方姑娘的了!真是大開眼界。
穆星正待轉頭看看是哪位奇人,又聽那姑娘道:“說了吾勿要了呀,也沒啥特別好看…侬瞧,藏青色阿是勿及上鵝黃好看?那就鵝黃吧。勿好意思叫侬破費…哎現在這種金銀頭面邪氣熱鬧呀,我看看去。”
好!好一招以退為進,嘴上說着不要,手裏可真沒客氣。穆星差點兒想給她鼓掌了。
剛才看那本《玲珑》上不就有文章寫甚麽“如何對付男性友人”、“如何争取交際中的女性權利”,看來全不如這位小姐的實際運用有效…
如此想着,穆星一時起了興趣,倒想見識見識這是怎樣的一個姑娘。
她轉過身,恰好正與對面櫃臺的女子對上了眼,一眼望過去,倒驚的她不由屏住了氣。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首先,這絕對是張極妩媚的,卻不會招致同性嫉恨的臉。
穆星茫茫地想着。
洋行樓頂的彩繪玻璃投下五色斑斓的光斑,映照在女子的身上,她試戴的那只寶石耳環在鬓邊晃蕩着,折射出一閃一閃的光芒。
她看着穆星,表情似乎有些驚訝,那雙大而亮的眼睛上抹了銀紅的胭脂,厚唇微張,只點了淺淺的粉紅,又帶着點兒笑,兩頰豐腴,看起來無辜而天真。
而這一團孩氣裏,又無端迸發出了勾人的妩媚,叫人挪不開眼去。
——至少穆星是挪不開眼了。
不知看了多久,對面的女子忽而對着穆星燦然一笑,眉眼挑逗,數盡風流。
穆星心頭一梗,馬上移開了視線。
這是一張極美的臉,她得出結論。
但恐怕不會是一個“美”的人。
穆星正暗自想着,忽而被人拍了一下肩頭。
“這位先生是聞江的生面孔啊,不知貴姓?”卻是方才陪那個漂亮女子的男子,他對穆星道:“在下崔元白,是這間華榮洋行的副經理。”
打量了穆星幾眼,他又笑道:“不怕兄臺笑話,在下經營洋行,也算結識了聞江大部分有頭臉的先生公子,只是兄臺實在面生,莫非是游客?”
聞江的幾戶大姓之間或有生意往來,或是沾親帶故,總歸都是熟人。穆星與這崔元白幼時自然也見過幾面,只是她出國數年,如今又作了男裝,也難怪他認不出來。
穆星心頭好笑,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原來是崔二少,在下穆星,上周方才回國,也難怪二少不認識。”
穆星說着話,餘光卻瞥見那邊的美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倒像是見了塊頂尖的鑽石。
崔少爺一聽穆家的名頭,連忙同穆星握手,互相吹捧了幾句,崔少爺道:“說起來,穆家我倒認識一位女公子,小名璇玑,同在下是幼時玩伴,聽聞當年同穆二少一齊去了美國,不知她此番回國不曾?”
穆星随口胡謅:“喔,璇玑妹妹倒是還在美國,她入學較我與二哥晚了一年,尚未學成,恐怕明年才能回國。”嗯,也不全算假話嘛,我确實晚入學一年,只是得以提前批準畢業而已。
崔二少點點頭,沉思片刻,又面露疑惑道:“穆先生,我怎麽記得穆公家中一共只三子,穆大少在南京供職,二少與璇玑同往美國,不知您…?”
“啊。”
穆星愣住,迅速在“承認她是胡謅騙人然後鬧個笑話”和繼續胡謅之間做出了選擇。
她道:“崔二少有所不知,我原是穆醫生的二子,後來過繼給了穆公的妹妹,負雪夫人做養子。我母親多病,是沖喜的意思。當年我與二哥、璇玑妹子去美國,便是想給我母親治病,不曾想…”
四年穆家負雪夫人那場葬禮可謂盛大隆重,崔二少自然知道,現下穆星面露痛楚,他也不好繼續追問,只得連忙怪自己失言戳人傷口。
穆星笑了笑,轉移話題,她示意了一下那邊的美人,笑道:“那位是貴夫人嗎?二少倒是好福氣。”這樣初識的場合,談論對方的女伴并不是一個好話題,但若這女伴并非內眷或未婚妻,但凡男子帶了一分谑浪玩弄的态度,想來都會将其作為談資,發一通議論。
穆星想試探眼前的美人是不是正經女子,倒并非是出于想要惋惜或者惡意八卦,而只是出于一種純粹的興趣,對于未接觸過的事物的興趣。
果不其然,崔二少神情上帶了些扭捏,有些不自在道:“并不是我的夫人,只是,咳…”
穆星忙換上一種心知肚明的神色,道:“啊,這樣,是我唐突了,對不住。”
在堂子裏四年,白豔很清楚姆媽的手段,她此時要舍棄崔少爺,姆媽必然震怒,即便不至于像小阿寶那樣挨頓毒打,恐怕也不會好受。
如此想着,她便滿滿當當地挑選了兩大紙包的洋貨,從玻璃絲襪、白玉霜到珍珠項圈,瑪瑙耳墜,應有盡有,全是姆媽素日裏喜歡的。只希望看在禮物的份上,能少受點罪。
她正選的盡興,一擡眼,突然對上了那個穆公子投過來的一個眼神。
她不禁一愣。
不是尋常随身跗骨的狎昵猥亵或者嫌惡,也不是所謂的高高在上的“憐惜”。
而是一種她看不懂的情緒。
頓了頓,白豔回了一個笑容,毫不在意地繼續挑選。
有什麽呢?管他是什麽眼神,男人總歸是一路的貨色,只要能引的他去月江裏钰花書寓找她,能有油水可刮,甚至…能将她贖出去,不就夠了嗎?
她不過是一只鳥,茍且在污穢之中,靠搶奪舔舐旁人留下的殘渣茍活,還能奢望什麽呢?
白豔剛拿起一對耳環,穆星突然走過來道:“這位小姐膚白,何不選這對金鑲珠翠耳環?若戴銀飾,反而沉悶了。”
她莞爾一笑,故意用不甚流利的官話道:“穆公子竟還懂得這些,公子的女伴真是有福了。”話鋒一轉,她又看向崔少爺,表情猶豫道:“可是這副銀的吾都蠻歡喜,侬看搿兩件款式阿裏個好?”
崔少爺忙道:“這有什麽好選,自然兩件都要,你何必替我省錢呢!阿福,來把這兩對都包起來!對了,穆先生既然說你适合金的,那再把這對也包起來,這對是新到的…”
“哎,勿忙!”白豔說着,随手拿過一副袖扣道:“我看這副很适合你,我送給你吧!”
就當是分手禮物了,可別覺得她沒良心。
崔少爺不解其意,自然大受感動:“豔兒!”
穆星在一旁但笑不語。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