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東陽花園的櫻花還沒來得及開,只有粉白的骨朵綴在枝葉間,像沒長成的小姑娘,躲躲藏藏。

早蓮倒是稀稀疏疏開了幾支,搖曳在風裏,荷葉密密地連成一片,散發出淡淡的植物清香。只是這點子清香,給石橋上來來往往的人這麽一沖撞,只能餘下微妙的氣味了。

站在公園門口的陰涼下,白豔一邊風情萬種地撩撥着頭發,一邊和緋華抱怨:“姆媽阿是腦子瓦特了?大熱天的在這兒站着曬人幹呢?”

緋華吸了口煙,淡淡道:“說人話,我北方佬聽不懂你們南方話。”

白豔瞅她一眼:“侬腦子也瓦特啦?”調侃一句,還是換回了官話:“究竟是哪個給姆媽出的主意,讓來花園裏站着展覽,我回去非得罵死她!”

“我看蠻好,”緋華道,“你沒聽說那誰的老爺就是在花園裏釣的,可舍得花錢了,流水似的什麽頭面家具就給一路包到明年去了。就是這站着是有點讨厭,跟鹹肉莊裏站.街的似的。”

白豔冷笑一聲:“有什麽不一樣,不都是出來賣的麽。”

緋華看她一眼:“你是不是熱瘋了?”她随手拿起報紙給白豔扇了扇風,又問:“傷口還疼不疼了?記得回去讓娘姨再給你塗一次,效果很好的。”

努力讓自己不去想掩蓋在旗袍下面的傷痕,白豔道:“不疼了,不是你說的嗎,不去想就不會疼。”

沒扇兩下,緋華突然想起什麽,把報紙展開看了看,遞到白豔面前:“忘記告訴你了,你的新人物來了。”

白豔瞥了一眼:“什麽東西…嗯?”她一把扯過報紙。

報紙是本地新聞報《聞江日報》,在教育消息一欄貼了一張小照,下面寫着“本市著名實業家,前工商部主席穆福謙之子穆雲攜其妹于美國A.M大學獲學士學位歸國…”

“穆雲,穆雲?”白豔有些詫異,“崔少爺親口告訴我的,那日那人分明是叫穆星啊,信息也對的上,在美國讀書,不久前剛回國…他要真是穆家的少爺,為什麽報上只寫了穆雲一個人?”

緋華湊過來看了看:“指不定是個小赤佬騙人的呢?”

“不可能。”白豔篤定地說,“他那一身行頭,不是真的有錢,絕對置辦不起,而且崔少爺也沒有識破他啊。”

“哎,可惜了。”緋華指了指那張小小的照片,“本來說沒了‘星星’,還有‘雲’呢,但是你看,人家連女伴都有了,這麽模糊都能看出來長的不錯,郎才女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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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銅版小照模糊不清,只隐約看得清人臉。穆家二少長身玉立,旁邊一個稍比他矮一些的女人挽着他的手,一身時髦打扮,确實郎才女貌。

但無論怎麽看,這張照片,乃至整個報道,都沒有穆家三少的一絲身影。

轉念一想,白豔又道:“我記得崔少爺說這個穆星在穆家的身份似乎有些尴尬,是寄養的,說不定是家庭內部鬥争,他不想出這個風頭,或者不能出風頭呢?”

“那誰知道去?哎別想了,我說,你現在和崔少爺斷了,還有什麽備選沒有?”緋華道。

“你也心知肚明,姆媽是不想逼急了你,也是想借着你那位大人的聲名,能把你的名聲擡起來。可是現在已經大半年了,再過兩個月,誰管你是督軍顧問的義女還是老媽?姆媽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好好的人,可別…最後真像我們一樣,臭在這陰溝裏。”

白豔眯起眼,看着遠處監視她們的娘姨和龜.奴,沒搭腔。

沉默了一會兒,緋華又說:“過兩天我有個舞會的局票,到時候你同我一起來,男校裏的混小子,有也比沒有的好。”

白豔這才緩了聲調侃道:“你和你那個校長倒是濃情蜜意。”

“哼,也就這樣耗着呗。”緋華彈了彈煙灰,一擡眼,看到了遠處結伴走過來的一群女學生。

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嫩的像剛紅了嘴的桃兒,卻學着她們這些女人穿了旗袍,扭捏地踩着高跟鞋,塗着紅嘴唇,天真爛漫,又帶着點兒肉感的欲的意味。

為首的姑娘是最漂亮的,她驕傲地擡着下巴,打着卷兒的劉海在眉梢垂着,随着步伐輕巧地躍動。綠色的連衣裙讓她看起來是一朵驕傲的花,顫顫地散發着香氣,眉眼都帶着笑——直到她的視線投過來,落在牆角下兩個女人的臉上,那笑意頓時垮了。

“哇,那兩個女人好漂亮!”有個女學生小聲道。

“看她的耳環!好貴的…”

聽着身邊同學的豔羨聲,厲以寧心中頓時騰起一股火氣。

一群妖精,不要臉!大白天的就來這裏勾搭男人,白髒了這塊地!

她瞪着不遠處看着自己的女人,冷笑道:“窯.子裏的女人,可不是漂亮!”

厲以寧的身份擺在那裏,同行的女同學平日裏都唯她馬首是瞻,雖然偶爾她也頗有些刻薄,可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尖酸發怒的語氣。大家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敢再吭聲。

厲以寧也沒再出聲,一行人就這麽默默地走過去,剛經過花園門口,突然那個抽着煙的女人噴出一口煙來,揚聲唱道:“托買吳绫束,何須問短長,妾身君抱慣,尺寸細思量呀——”

聲音婉轉綿長,稀稀拉拉坐在周圍的男人們紛紛暧昧地笑起來,更有甚者還吹起了口哨。

白豔差點兒被緋華這一嗓子吓得撕了手裏的報紙,她用報紙掩住臉,偷眼看了看那邊的一群女學生,個個都羞紅了臉,只當頭的一個姑娘怒目圓睜,像要吃了緋華似的。

盯着厲以寧的目光,緋華泰然自若地抽着煙,僵持半響,厲以寧轉身就走,吓得女學生們不明所以地跟上去。

白豔大笑起來:“我看你才是熱瘋了吧!”

緋華也笑,她彈開煙頭,道:“這位大小姐是厲二爺的妹妹,之前你還沒回來的時候,有天厲二爺把我和小蓮請到他的外宅去,可被這小姐指着鼻子罵了好一通呢,白耽誤我好幾天的生意。”

“看來緋蓮日子怕是要不好過了呀。”白豔嘆了口氣。

“那日聞江城下了好大的雪,長長的雪地上,缟素連雲,白幡漫天,一路蜿蜒到了碼頭上。豔姑娘恸哭不止,幾次要暈過去,被人扶住才支撐下來。她身穿孝服,素面朝天,全身上下只有那雙眼睛是紅的。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連她哭的詞都不同凡響,據說是她自己寫的,又有古文,又有英語,妙筆生花字字泣血——”

廂房裏,金鳳說的口幹舌燥,不得不停下來喝口水,喘喘氣。

穆星便問:“你說的這樣傳神,可是親眼看到聽到了?”

金鳳抿唇一笑:“沒有,這都是說書先生告訴我的,我再背下來。”

穆星:“…你還真是實誠,那要是有客人讓你複述她說的悼詞,你要怎麽辦?”

金鳳笑道:“那我就說她連哭帶唱,哀婉動人,像杜鵑泣血,具體詞句早已埋葬在雪中,不可考究,但那樣的場面實在令人動容…”

得,這編起故事來真是一套一套的。

一旁的唐钰問道:“照你的說法,這個豔姑娘全是靠督軍顧問庇護才能平安度過這幾年,現在安德魯遇刺去世,她豈不是陷于泥潭,不得善果了?”

金鳳點頭道:“是也不是。豔姑娘回到堂子,還是挂了小先生的牌。她雖然被耽誤了幾年,沒有立起牌子來,也沒有大先生照顧。但得了督軍顧問大人義女的名號,自然許多人聞名而去,想要一睹風采。如此一來,自然身價水漲船高。”

唐钰道:“但你說督軍顧問是十一月遇刺,現在不過三月,她就已經名聲在外了,豈不是督軍顧問屍骨未寒,她就已經挂牌了?”

金鳳一笑:“有情有義,那就不是咱們了。”

唐钰笑着點點頭:“你倒是坦誠!”

他端起茶杯,又看向穆星:“穆公子,好故事已聽到了尾罷?”

穆星自然知道他是要走的意思,便率先起身。但就在起身的一瞬,她突然福至心靈,開口道:“你方才說的豔姑娘,全名是什麽?不知在哪家書寓?”

她居然才反應過來,故事裏說的督軍顧問,不正是安德魯?那這個故事的女主角自然也不言而喻,肯定是美人了!

沒想到穆星會突然問這個,唐钰和金鳳都吃驚地看着她。

穆星摸摸鼻尖,尴尬地補充道:“這個故事講的很有趣,我便入戲了,也想一睹芳容。”

金鳳只得道:“豔姑娘全名白豔,是钰花書寓的人。”

白豔,白豔。

光明純淨曰白,好貌色鮮為豔。

将兩字細細想了一番,穆星不由感嘆。這兩個字大相徑庭,組合到一起,卻除了她,再沒人擔得起。

看出金鳳有些不悅,穆星自然不能再問钰花書寓在哪裏,說了兩句客套話,便該付茶資了。

方才金鳳給他們介紹過各路堂子的規矩,這會兒她便自懷裏摸出三枚袁小頭,“铛”一聲丢進果盤裏,作為“盤子錢”。又拿出一枚,單獨遞給金鳳道:“這是給你的。”

金鳳自然喜不自勝,連忙道謝,又親自端來水盆與香皂,服侍兩人擦過手,将外套穿了,這才往外送。

臨走到門口,金鳳又忙叫住二人,叫自己的娘姨過來,從娘姨捧的匣子裏取出兩方手帕,送給二人。遞給穆星時,面上緋紅,似有不舍之意:“公子可要常來。”

怪道那些男人會沉迷于堂子裏的溫香暖玉,即便知道她的直率與天真或許都是裝的,即便這個姑娘是三白眼。面對這樣的懇求,倒也很難說出拒絕的話。

穆星只得敷衍着答應她——也難怪那些男人能如此面不改色地撒謊了。

出了書寓,穆星心情大好。

此番雖然沒有遇到美人,卻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算是圓滿。

正待想往下逛,穆星一看手表,卻已是臨近午飯時間,她頓時吓了一跳。

媽媽只怕正在家裏,要是正好碰上,她又穿着男裝,豈不是抓個正着!

如此一想,穆星只得與唐公子告別。

唐公子道:“我與穆公子可謂一見如故,請一定留下一個電話,周末時我家會有一場宴會,也方便邀請你。”

穆星忙從懷中取出鋼筆與便簽,将家中的電話記下來。

一邊寫,她一邊暗暗想,一定要再聚,既然知道了美人的名字,想來是命中有緣,無論怎樣也該正式見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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