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言簡意赅地和迷路男子解釋清楚他腳下這條街就叫槐安路後,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樣子,穆星那顆被紅衣大姐臊紅的心也冷靜了點。
她素來喜歡結交朋友,見男子西裝筆挺,一表人才,她便道:“聽先生口音,仿佛不是聞江人?”
迷路男子點頭道:“我原是南京人,幾天前才随家父遷至聞江,今日見天氣晴朗,便想自己逛逛,不想聞江城實在太大,繞來繞去竟迷了路。”
“原來如此。”穆星便與男子互通了名姓,方知男子姓唐,單名一個钰字,但她留了個心眼,并未提起自己出身穆家。
她又道:“唐先生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實在不方便。在下不才,卻也在聞江生活了十數年,對各處有趣之處也算十分精通,日後唐先生若有需要,盡管來問我便是。”
唐钰忙客氣推辭,兩人啰嗦了一堆客套話,唐钰又道:“其實今日我是想去月江裏的,聽朋友說月江裏正在槐安路往南,卻怎麽也沒有找到。”
月江裏?
這是什麽地方!
穆星自幼與哥哥們在外面胡混,上至各處公館,下至郊外賽馬場,确實也算聞江城的娛樂場所了若指掌,不想此刻搜遍腦瓜,卻怎麽也不知道這月江裏是位于何處。
若是平日,她大可以坦然說自己不知道,然而剛說過大話,現在面對唐公子的笑臉,她實在沒臉說自己不知道。
要看氣氛即将滑向尴尬的深淵,她突然靈機一動,笑道:“在美國留學幾年,倒把腦子裏的地圖給混忘了,還想了好半天。這個地方我是熟悉的,不過雖說就在附近,卻也需要廢些腳力,不如叫兩輛黃包車,我送唐先生過去?”
唐先生的目光在她臉上飄忽而過,笑道:“可以,多謝穆公子。”
穆星松了口氣,便與唐先生走至街口,招呼了兩輛黃包車:“去月江裏。”
牆根下正歇息着兩個洋車夫,聞聲一愣,并未應聲,而是彼此對視了一眼,露出了一種心領神會的詭異笑容。
穆星看見了,忽而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她轉頭看一眼唐钰公子,見他神色如常,為着不露怯,只得硬着頭皮上了車。
颠颠地走了一路,穆星一邊同唐钰公子閑聊着,一邊暗暗記下這個月江裏的路線。
Advertisement
漸漸的,她突然發現不知從幾時起,街道兩旁的女人忽而變多了。
一排排樓房密密延展開,鱗次栉比,灰白的水門汀上挂了大紅的綢子,大約為着喜慶,然而看在眼裏倒像是個将死的女人塗了血色的口紅,反而駭人。
先過了一排俨然是北地風格的樓面,再往後,便換了江南式的閣樓。樓前站的女人也漸漸不同,從一色的北地胭脂,變成了南朝金粉。
琵琶聲響,莺莺燕語,空氣中洋溢着一股子劣質脂粉氣,仿佛白日都染上了暧昧的顏色。
穆星正不知所措地看着樓前臺上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忽而聽洋車夫在前面大聲問道:“公子哎,你們是要去長三啊,還是二三?”
猶如當頭棒喝,穆星這才豁然反應過來,他們竟是到了煙花地!
怪道方才兩個洋車夫神色暧昧,想來必是将她與唐公子當成了色中餓鬼,白日宣淫的流氓了!
穆星一時臊得差點兒跳下車去,在她斜前方的唐钰轉頭看了看她突然通紅的臉,心中好笑,便道:“我是頭一次來,不懂什麽好,穆公子既然謙讓,那我這個客人便擅自做主了,去最貴最好的便是。”
“可以,可以…”穆星哪裏知道什麽“長三”、“二三”的差別,只得随口答應,便是唐钰此時說要折返,她也是毫無意見。
唐钰又道:“穆公子真是好說話的人。”
穆星敷衍一笑。
這位唐钰唐公子初來乍到,路都還沒弄明白,就一心想着來逛堂子,實在讓人覺得詭異。
等下得快些脫身才好。
正說着話,黃包車拐了個彎,穆星頓時只覺耳目一新,連鼻子也得到了救贖。
沒有了咿咿呀呀的聲樂,也聞不到劣質脂粉熏人的香味。一扇扇黑漆大門各不相擾,只在檐角挂了一盞八角玻璃燈,散發着清幽的光芒。
送到巷口,車便停下了,唐钰先下了車,穆星坐在車上正想着怎麽找借口走人,忽而念頭一轉,不想走了。
那紅衣美人不正是堂子裏的人嗎?歪打正着,現在不是正好可以去找她了?
如此一想,穆星便打定主意不走了。
下車付了錢,兩人站在巷口,卻誰也不先動。
穆星雖然很想逛逛,但到底不懂,只怕行動間露怯,叫唐钰公子笑話,便不肯先動。
唐钰公子方才看她有些拘謹,便也不急着先走,他笑道:“實不相瞞,在下是頭一回到此煙花之地,穆公子願意相伴,在下很是感激。”
穆星聽他說也是頭一遭來,心下便放寬了許多,她想了想,道:“不過,唐公子既然初到聞江,為何只身一人出門游樂?”還直接往堂子裏來逛了。
說起話來,兩人便順勢往巷子裏走去。
“一人出游,自然也有一人的好處。”唐钰道,“說來穆公子莫笑,在下覺得,游覽煙花之地,其實是一種十分便宜的,快速了解一座城市的好辦法。”
聞言,穆星挑眉道:“此話怎講?”
唐公子便暢談了一番他在另一條花街上的觀察,譬如從茶飲推斷妓院背後承包人的身份背景。
他的談吐風雅有趣,又頗有見地,倒是讓穆星對他的印象改觀不少。
說話間,二人恰走到一扇黑漆大門前,八角玻璃燈幽幽亮着,照亮了門堂上的牌匾。
“有鳳書寓?”唐钰擡頭看了看牌匾,問穆星:“穆公子可想見識見識這間書寓會有何樣的‘鳳’?”
穆星正想答應,又突然想到,她并不知道紅衣美人在哪間書寓,也不知名姓。這條巷子裏零零總總只怕也有十數間書寓,要找美人,豈不是大海撈針?
如此一想,她頓時又洩了氣,見唐公子還在等着她做決定,只得道:“就這間吧。”
反正也不知道美人在哪兒,只能碰運氣了。
兩人走進有鳳書寓,剛拐過一面屏門,門口候客的一個穿着皂衣的男人便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候——”,倒炸得兩人一個哆嗦。
喊完了,那男人便滿面堆笑地對二人道:“二位爺是生面孔啊,有沒有相知?沒有的話這邊請,稍等。”
穆星二人便跟着他在堂屋裏坐了,一個穿着華麗的婦人忙張羅給二人倒茶。
唐钰突然小聲對穆星道:“這幾個人乃至仆從都是北方人,能在南方開一間全是北方人的書寓,想來很是不容易。方才咱們一路過來,那些下等堂子也多是北方勝于南方。”
穆星不解道:“為什麽?”
唐钰看看她:“你可知前法租界督察長正是北方人?”
“啊?”穆星愣住,在腦袋裏将“前法租界督察長”這個奇怪的名號搜尋了一遍,才突然反應過來這位前督察長現任的是什麽官職。
唐钰又道:“另一位在聞江看似風頭更盛的大人,正是南方人。幾日前,我還逛過賭場、浴場、各處飯店,不一而足,都是北方壓過南方。想想看如上海、北平的情況,不覺得奇怪嗎?”
她皺眉道:“你的意思是這些産業…?”
二人正說着,樓上悉悉索索響起一片衣衫摩挲聲,下來了幾個姑娘,一字排開在二人面前。
穆星忙打住話頭,想看看有沒有美人。
但她定睛一看,幾個女子至小的不過十三四歲,最大的也才十七八,梳着油光的辮子,平板的身體裹着旗袍,沒有一絲起伏曲線。稚嫩的臉上糊着層層脂粉,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把什麽都寫在了眼睛裏。
她頓時大失所望。
中年婦人介紹道:“二位爺,這幾個都是咱們的小先生,大先生們都已有了客人,還請不要見怪。”
穆星無甚興趣,只道:“唐公子是客人,你選吧。”她倒是很想再去下一家尋尋,但唐公子不走,她也不好主動提出來。
唐公子點了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大的姑娘,候在門口的皂衣男人便替她唱名,叫“金鳳”。
看看那姑娘一雙三白眼,唐钰對穆星笑道:“好一個金鳳。”
選定了金鳳,二人便讓到金鳳的房裏,脫了西裝外套,又用毛巾擦了一把,又上了果盤茶水,這才坐定。
這金鳳可能客人少,并不會來事,只拘謹地坐着給二人剝瓜子,而穆星與唐钰都是頭一次來,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麽好,三人便默默對坐着,沉默不語。
這不像來逛堂子,倒像是面壁來了…穆星默默想着,看一眼旁邊端坐喝茶的唐钰,只得想了個話題:“我同這位公子都是頭一次來,倒是好奇,為何你的娘姨稱你作‘小先生’?”
金鳳這才小聲小氣地開口解釋,原來在長三堂子裏,為着附庸風雅,擡高身價,姑娘們都要學一些風雅的技能,便自稱作“先生”。而未破.身的姑娘便叫小先生,破了身,有了自己相熟客人的姑娘就叫大先生。
穆星便順勢問:“那你擅長的是什麽?”
“啊。”金鳳眨眨眼,忽而面上一紅,“我人笨,學什麽也學不好。”
穆星差點被茶嗆到
…這姑娘還真是實誠,一般人怎麽也會說得委婉一點吧。
大概是看出穆星無話可說的表情,金鳳忙道:“但我能說故事!我給兩位爺講故事吧。”
唐钰這才慢慢開口:“講故事也使得,只一樣,書裏有的故事我們也都知道,不如你講一些就在你們堂子裏發生的事來聽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