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黃包車在餐館前停下,娘姨扶着白豔下了車。走進餐館,白豔一眼就看到了靠窗邊坐着的穆星,她笑着走過去,穆星已起身替她拉開了椅子。

趁着落座,穆星又打量了一下白豔的娘姨,三十五六的年紀,光看面相,倒也是慈眉善目。只是夠格看管姑娘的人,心中自有一把算盤,她若要與白小姐獨處,想來只有錢財是能讓人松口的。

念頭一轉,穆星也熱情地招呼那個娘姨坐了,娘姨自然歡喜地應承。

看一眼穆星,白豔翻開桌上的菜單,道:“想來穆公子也還未用飯,不如索性點幾道菜一同吃了。”

出來應局,若是先生點的是速飲的飲料,簡便的快餐,便是在暗示不想久坐;而若是點了繁瑣的大菜,則是可以久坐的意思。像白豔這樣說一起用飯,用意不言自明。

娘姨當下便明白了白豔的意思,穆星雖還不甚清楚這其中的關竅,但也大概能意會。她接口道:“如此甚好,不過随我還知道另一個好去處,有一種金銀珍寶,不知白小姐感不感興趣。”

聞言,白豔擡頭看向穆星,穆星笑着沖她眨了下左眼,一臉神秘莫測。白豔瞥眼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娘姨,穆星微微點頭表示她知道。

白豔垂下眼,暗自思索。

如果只是普通的作陪,并不需要支開娘姨。若是貿然使花招,好處不能到位,惹惱了娘姨,只怕先生自己也會有麻煩。

但她并不打算拒絕穆星的邀請。

合上菜單,她又道:“菜一會兒再點,我先去一下洗手間。”

看一眼穆星,白豔起身去了。

座上便只剩穆星與娘姨二人。娘姨已熬成了人精,自然知道穆星與白豔這一來一往是什麽意思。待穆星問她要吃什麽時,她便自己點了兩份須得慢慢熬煮的菜肴。

等上菜時,穆星拿出錢夾,将兩張鈔票遞給娘姨:“除了資費,剩下的便給你。”

娘姨接過錢一數,發覺穆星不僅給了出局的資費,又另有一份豐厚的小費,頓時眉開眼笑。

她細細地将錢收好,笑道:“也不知小姐怎麽要這樣久,穆公子,勞煩你且去尋一下小姐,我便在這裏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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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視一笑,穆星便徑直往白豔方才去“洗手”的方向走了。沒繞幾步,她已走到了飯館的後門,白豔恰在門外等着。

見穆星出來,白豔忙問:“她怎麽說?”

穆星笑道:“叫我出來尋你呢,只怕是要尋到晚間了。”

白豔往內裏看了一眼:“這婆娘只認錢罷了,幾個錢也夠她數到晚上了。”

兩人并肩往街上走,白豔這才問:“要去哪裏?”

“金寶說要請我去家裏吃飯,我想着你興許也想來,便同她合計着把你請出來了。”

話音未落,穆星清楚地感覺到白豔整個都瞬間精神了。

她轉頭看着穆星,眼睛瞪得大而圓潤,小孩子似的問:“吃什麽?”好歹還努力地穩住了聲調。

看她這麽開心,穆星笑道:“她說是甚麽熟食鋪的肉。”

白豔頓時喜笑顏開:“肯定是溫叔家的鋪子,他家的土豬味道最正宗,煮豬腳火鍋最有滋味…”

夕陽已至,黃澄澄墜在天邊。二人迎着風往金寶家走,誰也沒有提要坐車。

許是真的很高興,白豔的嘴角洋溢着壓不下去的笑容,一路上從豬腳火鍋說到雲腿怎麽做最好吃。

“在我們雲南宣威那地方,時興腌制火腿。冬天腌制好了,晾在門廊下面,到第二年端午前後便可細細切了,與清明後起的菌子同煮,或者加入嫩豆腐…”

她說的有滋有味,穆星聽着也不覺饞起來。

“說到火腿,我倒是吃過宣和火腿公司的火腿罐頭,味道同金華火腿确實不同。”穆星道。

聞言,白豔皺了皺鼻尖,搖頭道:“我最不喜宣和的罐頭,火腿吃的就是現吃先切的那一分熱鬧勁兒,裝進罐頭算什麽回事?”

說完,白豔又有些不好意思:“哎,我自顧自地說了這許多啰嗦話,讓穆公子見笑了。”

穆星搖了搖頭,笑道:“怎麽會呢,我很喜歡聽你說這些閑話。”

這是實話。這樣歡喜地談論着飯食的白豔,比起平日知情識趣但又謹言慎行的白小姐,更多了一分親切可人的人間煙火氣。

穆星不敢說究竟什麽樣的白小姐最好。但在這樣燦爛的夕陽下,在這樣輕柔的晚風裏,如此輕松地與白小姐走在通往晚餐的路上,談論着喜歡的食物,如何能不叫人歡喜呢?

聽到穆星如此說,白豔低着頭抿唇一笑,夕陽撒下光芒,碎金跳躍着,點綴在她的發間,絢爛生花。

穆星又道:“我聽金寶說,你們在堂子裏的飲食并不好?”

說起堂子裏的吃食,白豔忍不住嘆了口氣。

“為了保持身材,我們平日裏吃的大多是各色蔬菜。以往多少還有些油鹽,前段時間姆媽看了甚麽時尚雜志,便開始給我們安排蔬菜沙拉,直吃的我們‘聞菜色變’。”白豔說。

穆星皺起眉:“這怎麽行?且不說口味的問題,這樣長期下去,身體也不可能受得了啊。”

白豔搖了搖頭:“姆媽堅持如此,我們這些還在堂子裏的小先生也沒辦法。雖說平日出堂差也能遇到飯局,但也不可能吃的盡興。”

穆星也記得這幾次在飯局相遇,白豔幾乎都沒怎麽吃東西,就光喝酒了。現在想起來不由後悔,當時怎麽就沒想到白豔可能是餓着肚子的呢。

二人正說着,恰巧經過了一家飯店,一陣噴香的烤鴨味飄來,光是聞到,便已讓人食指大動,涎水直流。

看着身旁的白豔深深吸了口氣,穆星靈光一動,道:“說起來,也不好空手去金寶家,我也應當再帶着禮物才是。不如就買些熟食帶去吧。”

方才已把自己的底抖了個幹淨,白豔也沒必要再假裝矜持,點頭同意了。

于是穆星先買了一整只的烤鴨,後來經過一間幹果鋪,又想到小阿珍應當喜歡幹果,便又稱了一斤花生,買了兩袋蜜餞。

這一買可不得了,穆星跟上了頭似的。在路旁看見了餅幹行,又買了一袋核桃糕,順路還去旁邊煙酒店買了一瓶法國的COINTREAU甜酒。

沒有聽差跟着,一袋袋東西只能穆星自己拎,她還饒嫌不夠。沒走幾步,隔着半條街聞見了羊肉大包子的味道,差點兒又奔着去,吓得白豔趕忙拉住她:“夠了夠了,不過四口人罷了,哪裏吃得完這許多!”

穆星還嫌不夠:“你平日也吃不到這些,要是買多了,帶回去也可以存着慢慢吃。”

白豔聽了,心頭一時五味雜陳,甜一陣酸一陣,竟不知是什麽滋味。

有人嫌她打扮的不夠養眼,有人愁她穿的不夠時髦,已經多久沒有人問她一句,你會不會吃不飽。

低頭深吸了口氣,看着穆星手上被各種提繩勒出來的紅印,白豔伸出手,想将穆星手上的東西接過來。

穆星忙往後退,拒絕道:“這怎麽行,很重的…”

沒有多說,白豔看她一眼,第一次用強硬的語氣說:“給我。”說着,便把穆星右手拎着的一堆東西接了過去。…

穆星低頭看着眼前人烏黑的頭發,再看看空了的右手,慢慢地也咂摸出白豔是什麽意思,頓時心中暖洋洋的。她往前一傾,湊到白豔面前,偏頭看着她:“你這是心疼我了嗎?”

白豔抿住唇,面前泛起一片紅暈,轉身便往前走,穆星連忙跟上去,恰好聽到白豔輕聲道:“…你如此待我,我自然也會心疼你。”

擡頭看着燦爛的夕陽,穆星笑起來。

夕陽照耀着天地,将二人的影子拉的綿長,面前鋪金的路仿佛永遠也走不完。折騰了許久,兩人才終于走到盈江裏三十八號。

這是一座四方的小院,緊巴巴地住了三戶人家,但并不顯得雜亂。相反,那座矮矮的門上貼了一色新鮮的對聯,矮矮的牆上熱鬧地鑽出一捧三角梅,豔豔地開着;對門的牆角下對着一溜白蘿蔔,碼的齊整。院子中間,幾個小孩兒正在蹲着玩,頭頂上是拉着一根麻繩作出的晾衣杆,一堆灰褐的衣服飄着,廉價,卻幹淨。

整個院子都透着一股利落鮮活的勁兒,很符合穆星對金寶姐妹的印象。

穆星剛走進院子,一股噴香的氣味便包圍過來,狹窄的巷子都裝不下這香味,幾乎要沖到天上去。

眼睛還沒把院子看個明白,旁邊一個嘹亮的聲音便吓得穆星一抖——真的嘹亮,簡直可以去跟着尚小雲上場唱兩句去了。

“哎喲這不是白姑娘呢!多久沒來啦!”嘹亮的聲音來自一個大媽,一邊說着,她已經從自家小屋裏坦克似的沖過來,湊到穆星面前,又唱上了:“不得了呀,瞧瞧!多俊的小夥兒!”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穆星的臉上已經習慣性地微笑起來:“你好。”

大媽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很激動:“聽聽!還說‘你好’呢!文化人啊!多好啊,白姑娘,這是你對象不是?”

白豔不動聲色地将穆星拉回了身後,笑道:“不是,只是一位朋友…”

白豔話還沒說完,大媽已經沖到了旁邊一戶人的家裏,喊道:“小陳你快來看看啊!”

穆星莫名其妙地保持微笑。

看什麽?觀賞動物嗎?

她正想着,突然感覺袖子被拉了拉,一轉頭,對上了白豔歉意的目光。

“李大媽就是這個性子,你別和她一般見識。”白豔輕聲道。

穆星忙搖頭:“不會,挺好的,多熱情啊。”

鬧哄哄嚷了半響,金寶終于從廚房裏探出了頭:“白姐!”

這李大媽确實熱情,穆星帶來的大包小包東西很快被李大媽帶頭分了個勻稱。

但人家又不是白拿,當當當利索地從自家盤出了海大一個銅鍋到院子裏,熱情地嚷:“金寶!大媽晚上要吃火鍋呢,你做的什麽?哎別做了一起吃火鍋吧!小陳你也來…”

一聽吃火鍋,院子裏的幾個小孩子已經嚷上了。

金寶已經做了兩三樣菜,四個人吃倒也足夠,但是李大媽的盛情也不好回絕。金寶猶豫地看向白豔,白豔又為難地看向穆星。

穆公子這樣身份的人,能願意來金寶家吃飯已是十分賞臉,怎麽好再讓他和這麽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吃火鍋呢?

她道:“我去和李大媽說…”

知道她的心思,穆星忙拉住白豔:“不礙事,火鍋就火鍋吧。”她雖然素日裏講究,但也不至于精貴到這種地步。何況這李大媽的熱情雖然讓人有些吃不消,但她也看得出人家是真熱情,要是因為她而惹得鄰裏出矛盾,豈不是因小失大。

李大媽和金寶張羅着将桌子擡到了院子裏,架上銅鍋,早就熬好的肉湯悠悠地冒上了煙。金寶将已經做好的幾樣菜放到了一旁,又忙着去替李大媽切肉。

隔壁的“小陳”陳姐和李大媽不大一樣,看見穆星,她只是腼腆一笑,便張羅着将自家的椅凳收拾出來,一聲不響地又進廚房去準備小菜。

大家都在忙着,作為客人的穆星便跟着白豔進了金寶的家門。

金寶的這間小屋只有一扇簾子做隔斷,內裏一覽無餘,家具雖少,但勝在幹淨整潔。小阿珍原本正躺在床上看連環畫,見二人進來,便喊道:“豔姐姐!穆…哥哥!”

穆星滿意地将蜜餞遞給她:“乖。”

同小阿珍說了幾句閑話,白豔便去水缸邊洗水果,穆星跟在她身後出來,一邊伸手要替她洗,一邊小聲道:“金寶她…有工作嗎?”

白豔把盆拉過去,讓她摸了個空:“你別凍了手…金寶她原本是钰花書寓的丫鬟,從我剛進書寓就是跟着我的。”

那就不奇怪白小姐同她感情這麽好了。

堅持不懈地将盆搶過來,穆星搓着蘋果,又問:“後來呢?”

沒奈何地将盆讓給穆星,白豔只好站在旁邊,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她道:“後來…她爸欠了賭債,就将她要回了家…”她頓了頓,才輕聲說:“讓她在家裏做暗.娼替他債,就在這個院子裏。”

穆星手上一滑,蘋果狠狠地撲進了缸裏,激起一片水花。

她皺起眉,難以置信地看向白豔。她沒有說話,但白豔知道她想說什麽。

白豔試圖解釋:“這…在這種地方,其實是比較常見的事…”

“常見!怎麽能說常見!怎麽…”穆星低低地吼了一聲,白豔住了嘴。

怎麽…

穆星說不下去。

她知道她不應該輕松地說出任何質疑的話,尤其是在她沒有站在那樣的立場上時。

只是她突然忍不住想,想金寶有客人時,小阿珍在那間狹窄的,沒有格擋的房間裏是什麽樣的感覺。

白豔看看穆星,垂下眼,繼續道:“後來金寶她爸在賭場被人打死了,一個恩客和我替她還了一些債,金寶就沒再做了,現在只是在做一些零散的針線活。”

她笑了笑:“最後還是能脫離泥沼,她也還算幸運吧。”

那你呢?

穆星看着白豔,喉間發緊。

那你,也是這樣“常見的”,被送進了書寓嗎?

你也可以這樣“幸運”地脫離泥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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