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水缸旁的兩人一時沉默,沒再繼續說下去。

之前穆星一直很想知道白豔為何會淪落風塵,但方才光是聽到金寶的經歷,已經讓她感到可怖與憤怒。若是白小姐也是遭遇了類似的事情…

她實在不敢想,不敢聽,更不忍讓白豔再剖開自己的傷痕給她看。

嘆口氣,穆星彎起袖子,伸手将掉進水缸裏的蘋果拿了出來,将盆裏的水倒了。

白豔将蘋果接過去,又順手把手帕遞給了穆星:“擦擦吧。”

坐回小桌旁,白豔拿了把小刀開始削蘋果,穆星不會,只能在旁邊看着。

白豔拿着小刀,通紅的蘋果皮漸漸從兩只靈巧的手裏卷出來,長長地吊着。

穆星看着,語氣佩服道:“好靈巧的手。”

白豔看她一眼,笑道:“這便是說笑了,穆公子是醫生,拿起手術刀是在筋骨上下手,不比削個蘋果靈巧麽?”

穆星道:“還真不是,我雖然學了四年醫,但正經手術卻從來沒做過。上課時解剖小白兔更是不敢下刀,有時候麻醉沒有打好,小白兔半途上醒了,滿教室地跑,血都染了一地…”

将蘋果切好放在穆星面前,白豔好奇地問:“穆公子的大學是什麽樣的?”

穆星将自己的母校形容了一番,白豔聽的認真,語氣豔羨道:“竟還有這樣好的學校,我從來不曾見過呢。”

聽她這樣說,穆星突然才想起白豔曾說自己念過中學。對于大學的生活,想必她也是十分憧憬的吧。

如此想着,穆星便又絞盡腦汁地回想着在學校裏的趣事,細細地說了。

“…那人自稱是拿了八大高校的文憑,卻作出這樣沒臉的事情。那日在教室裏便有人故意問他,‘閣下留洋數載,想來必是還未到過德國?’,你猜這是什麽意思?”

白豔略一思索,頓時笑起來:“這是說他缺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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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星點頭:“那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還頗得意地說德日派的醫術他素來是不屑于學的,洋洋灑灑說了一堆。到了晚間睡覺時才反應過來,一時羞惱,竟沖至人家的宿舍裏打了起來,由此便被辭退了。”

白豔搖了搖頭:“這樣的庸人,真是白白浪費了念書的機會。”

桌旁的人說的熱鬧,桌上的銅鍋也湊着趣,漸漸咕嚕咕嚕地冒出泡來,來自豬骨的油而濃郁的香味席卷小院。廚房裏的女人們手腳麻利,一盤盤厚且肥的肉很快端了出來。

恰好陳姐的老公也幹活回來,李大媽的兒子也到了。待一院子的人滿當當地坐好,陳姐和金寶張羅着添了飯倒上酒,一大桌人熱熱鬧鬧地交杯換盞,相互介紹一通。

李大媽分外豪爽地說:“今個兒也是湊了巧,有這樣的好飯食,還有這樣的貴客!”她指了指穆星,穆星只得笑着謙虛幾句:“算不上算不上。”

李大媽滿意地點點頭:“都是熟人了,大家也別客氣,多吃點!”

剛說完,李大媽就身先士卒地坐下,往銅鍋裏一下手,滿當當一筷子熱騰騰肥肉已經下肚,一張嘴,滿杯甜辣辣老酒便沒了大半。

那氣勢,端的是一馬當先萬軍齊發,旁邊的陳大哥李小弟都沒李大媽這氣概,看的穆星是好生佩服——要是公館裏的諸位太太們也能有李大媽這好胃口,恐怕也不需要天天的打着維生素針了。

在醫館忙了一天,穆星早已餓了,正要跟着動筷,突然從旁斜出了一只手,滿滿一杯酒放到了穆星面前。

原來是李大媽的兒子,雖然不及他媽媽的豪氣,但也差不離了。将酒往穆星面前一擺,李小弟瞪着眼睛說:“喝了這杯酒!咱們就是哥們兒了!幹!”說着就一飲而盡,十分暢快。

陳大哥和陳姐是一樣的寡言少語,在一旁也默默地端起酒杯,沖穆星敬了敬,又是一滴不剩,看得穆星的腿直發軟。

她可還記得上回在飯店是怎麽被喝倒下的呢!

一旁的白豔小聲道:“這酒度數不高,喝一點兒也沒事。不過你要不行,我便替你喝了吧?”

這怎麽行!

一聽這話,穆星沒再猶豫,端起杯子就幹了。苦辣的酒水在井裏凍過,涼涼的冒着冷氣,一入喉腸便激起陣陣戰栗,直辣得穆星緩不過氣。

但當酒落進了肚裏,又不知是從舌尖還是口齒裏,滋滋地泛出了甘甜味道,叫人忍不住又留戀起來。

“爽!”幹完一杯,穆星将杯子拍到桌上,“再來!”

李小弟哈哈笑起來,轉頭就給穆星滿上了。

許是氣氛太好,許是初嘗到酒的甜頭,穆星跟上了頭似的喝了好幾杯。身旁的白豔忙着給她夾菜,碗裏尖尖地堆了一堆:“吃點菜,不然一會兒胃疼了…”

一頓飯吃到最後,夜幕降臨,飯菜餘香已散,三角梅悄悄開放,用清香奪回了小院的掌控權。

小孩兒們都吃得睡着了,金寶抱着小阿珍回房洗漱,陳姐和李大媽忙着撤桌子洗碗。李小弟拉着穆星和白豔喝酒唠嗑,從女明星說到美國電影。

正說着,一旁已經喝地倒在桌上的陳大哥忽而一縱躍起,扯着嗓子唱起來:“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哪保定乾坤!”

穆星一群人一愣,炸鍋似的笑起來。

“好!好哇!這家夥,趕得上麒麟童了!”李小弟笑嚷道。

唱着不說,陳大哥還舞起來:“…官封到武鄉侯執掌帥印,東西戰南北…”

穆星笑着,正轉頭想和白豔說話,忽而胃上一湧,頓時只覺頭暈起來。白豔吓得忙扶住她,讓陳姐幫忙弄了碗熱茶出來。

慢慢地将茶喝了,白豔道:“時間也差不多了,方才還打了雷,只怕一會兒會落雨,咱們回去吧?”

穆星緩過來些,點點頭:“走吧。”

白豔起身同衆人告辭,李大媽他們忙從廚房出來,說了一堆常來玩的閑話,這才放穆星與白豔走了。

出了小院,穆星腿還有些發軟,白豔便扶着她往前走。

四下裏靜悄悄的,天空沉沉地黑着,沒透出半點月光。走出了好遠,還能聽到陳大哥哭也似的唱:“…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這裏沒有黃包車,到那邊大路上,我給你叫輛車吧?還是讓穆公館來接?”白豔問。

穆星雖然頭暈,但心裏還有點兒譜,她搖搖頭:“不行,不行,別叫我家的人,我娘…”

白豔笑起來:“你還怕你娘呢?”

穆星也醉醺醺地笑:“肯定怕啊,她就是,觀世音菩薩,我們小時候沒少被她訓,緊箍咒似的…”

兩人緊緊地挨着,身上的熱氣互相傳遞,細語不絕,在巷子裏投下綿密的回響。

走到大路上,涼風更緊了,一陣陣吹起來,一轉午時的悶熱。許是因為要下雨了,白豔前後尋了半響,并不見一輛黃包車,只得扶着穆星繼續往前走。

“找不到,就算了,我得先送你回去。”被冷風一吹,穆星感覺更加暈了,嘴裏還不忘說着:“不然怎麽能放心…”

白豔正要說話,突然天邊一道閃電亮起,幾乎照亮半邊天空,緊接着猛地一聲雷響,轟地一聲炸在頭頂,吓得穆星瞬間清醒。

“…要下雨了?”兩人面面相觑,清楚地知道彼此都沒有帶傘具。而此時已經距金寶家有一段距離,再回去也不現實

“走吧,走快一點,看看能不能找到車。”穆星道。

兩人忙忙地往前走,可惜還沒走出這條街,大雨便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

“快跑!”

大雨噼裏啪啦地砸下來,打的人生疼,一把将身上的西裝外套兜在白豔身上,穆星顧不得避嫌,拉住白豔就往前跑。

兩旁的小店都一關上了門,路上只有幽幽的路燈,橙光的燈光被雨水砸的支離破碎。

白豔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實在跑不快,沒一會兒,兩人已濕了個透頂。

“前面有個飯店!咱們去裏面躲躲!”穆星大聲喊。

“好!”緊緊地拉着身上的外套,白豔回道。

猛跑了一陣,兩人終于沖進了飯店,站在大堂裏,看着彼此狼狽不堪的模樣,顧不上抱怨,兩人莫名地笑起來。

“這天氣也太怪了,突然就下雨。”穆星抖了抖身上淅瀝瀝的雨水,不慎一滴水淌進了眼裏。她正要擡起同樣濕淋淋的袖子去擦,一塊熱騰騰的手帕已經落到了她的臉上。

白豔輕輕地替她擦去了臉上的雨水,穆星見狀,這才想起從口袋裏拿出手帕,只是她剛想動,白豔突然道:“別動。”

穆星便乖乖不動了。

“小心頭發上的水甩進眼睛裏,會發炎的。”白豔說着,動作輕柔地将手帕擦過穆星的臉。

因為有穆星的外套擋着,她濕的并不徹底,臉上的妝容還完好無損,身上卻又透着一股水汽,身上油綠的旗袍泛出一絲奇妙的顏色,仿佛西方神話的海妖塞壬,又像聊齋裏雨後竹林的女妖。

穆星看着她,突然小聲說:“你現在好像個女妖。”

白豔:“…”這算是誇她嗎?

白豔正要開口,飯店的領班已經走到了二人身旁:“二位晚上好,雨這麽大,先生和夫人要在小店下榻嗎?”

此話一出,正在擦臉的兩人頓時神色怪異起來,看得領班一陣心驚膽戰。

他…他說錯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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