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與張德榮洽談并沒有穆星想象中的困難。

省去一些寒暄互誇的廢話,張德榮先和她分析了目前醫藥界的情況,幸好在會面之前穆星就做足了準備,倒也可以應答幾句,沒有露怯。

接着張德榮又談起自己的幾間藥鋪的情況,無外乎是德生這個招牌發展勢頭良好。并且在目前全國各界抵制日貨的風潮下,曾經在日商旗下代營業務的他吸取了許多日商的經驗與方法,了解許多東洋先進的制藥技術。至于資金周轉方面,因為經營狀況良好,藥貨積壓情況并不嚴重...

總而言之,只要穆星能說動穆公扶持他進藥行理事會,整個聞江乃至往北一帶的醫藥界。對于穆家而言,正如囊中取物,盡在掌控了。

張德榮一番侃侃而談,把自己說得天上有地下無,大有錯過這樁生意,穆家勢必血虧的意思。然而穆星雖然是商場新手,但不至于就被他忽悠地花了眼。而且,她至少明白一個道理:做生意,最忌諱的就是信息不對等;要利用的,也是信息不對等。

所以饒是張德榮說的天花亂墜,最後她只是微笑道:“張老板說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只是如今醫藥界繁榮,大家的情況都很不錯。茲事體大,還是得細細思量才是。”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留下許多餘地給張德榮自己猜想。久經商場,張德榮自然知道沒有什麽合作是能夠輕易談成的,只是他不由想,自己到底是低估了這位穆三爺。又暗自後悔今天預備不夠充分,沒什麽像樣的小禮能給穆三熱熱手。

談到最後,戲已唱完。戲班衆人在場上謝幕,一片喧嘩間,白豔和緋蘭這才姍姍而回。

“不過在外面多逛了一會兒,這戲竟就唱完了,真是可惜。”白豔說着,看一眼穆星。穆星微微笑着沖她點點頭,白豔便知事情是談成了,不由也替穆星高興起來。

張德榮突然道:“白小姐喜歡聽戲,這倒不是什麽難事。我同馮老板交情不錯,他下一場戲是在自家戲館唱,我這裏恰有幾張戲票,不值當什麽,轉頭便着人給你送去。”

知道他是在讨穆星的好,白豔便沒有推辭,笑着答謝了。

戲院散場後,張德榮還要請穆星二人用晚飯。穆星心中記挂着想與白豔坦白的事,自然推辭。

張德榮也不過客氣一下,見她回絕,說幾句客套話敷衍場面,便帶着緋蘭離開了。

走到戲院門口,穆星請白豔稍等,便徑自往自家的車走過去。

宋叔和浮光已經等在了車邊,見小姐過來,浮光忙打開車門。不料穆星擺了擺手,并不進去。

“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事,等下自己回去。”穆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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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浮光頓時有些急,她看一眼不遠處的白豔,急道:“小姐,你已經出來一天了,要是晚飯也不回去吃,只怕夫人要責怪啊。你若是想陪那位小姐,不如把人一道請回家裏去用飯吧?”

穆星當然不可能答應,她道:“要是夫人問起來,你們就說這半日是在陪我和宋公子逛街,總之不要說漏了嘴。”

浮光撇撇嘴,小聲道:“小姐你要真能對宋公子也像對這位小姐這麽用心,我們也不用擔心了。”

“說什麽呢。”瞪她一眼,穆星揮揮手:“行了行了快去,等會兒我給你帶個聞芳齋的花扣子。”

勉強擠出個笑臉,浮光恹恹地坐回車裏,和宋叔交換了一個眼神:小姐是真的不對勁啊!

看到穆家的車徑自開走,白豔便知穆星這是要留下來陪自己,她笑意吟吟地小跑過去,直接挽住了穆星的手。

穆星一愣,沒有多說什麽,只道:“腳還沒好呢,又這樣跑動。”

跟着穆星往前走,白豔笑道:“因為我高興啊,只要想到是在跑向你,什麽疼都會忘了。”

聽她如此說,穆星的心頭猛地泛起一陣苦澀。攥緊空着的右手,她擠出平靜的語氣:“走吧,咱們先去吃飯,一會兒我再送你回去。”

由白豔選了一間西餐廳,二人分別點了各樣飲食。見白豔很懂得西餐的搭配飲食,使用刀叉也游刃有餘,穆星不由道:“沒想到白小姐還懂得這些。”

白豔一笑:“都是安德魯大人教給我的。”

關于這位前軍事顧問大人與白豔的事,穆星一直好奇,只是礙于沒有時機,此前與白豔的關系也還沒有如此親近,所以并未發問。這會兒恰好提起,她便幹脆問道:“關于這位大人,我曾經也聽說過,不知白小姐與他又是怎樣結識的?”

自去年那位大人逝世,白豔重新開始接客後,也有許多客人這樣問起,但她都只是含糊地敷衍過去,不願多提。

她自覺用那位大人的名頭擡高身價已是不恭,如果再讓他的事跡在世間口耳相傳,必然會平添上許多肮髒不堪的細節,髒了他的名諱。

但此時是穆公子問起…若是穆公子,她從來無需擔心這麽多。

“我進堂子那年,虛歲方才十六。”她輕聲說:“那時我…安德魯大人正逢鼎盛之時,是大将軍跟前的紅人。那年直奉戰事初平,钰花書寓是唯一敢開門迎客的妓.院,安德魯大人便去了。”

她有意不想提起自己的過往,穆星的心神卻瞬間被那句“年方十六”勾走。

她不由想,十六歲的自己正在美國,可以何等歡暢地玩樂,還可以肆無忌憚地因為一點小事鬧脾氣。十六歲的白小姐,卻已經被估算好價格,等待售賣。

那時候的白小姐,該是何等的恐懼呢?

“大人喝醉了,在前廳鬧着脾氣,說沒有女人聽得懂他說話。恰好那天我剛進書寓,正在後院和姆媽談條件,我聽到了,便硬着頭皮直接跑去了前廳。”

白豔笑起來:“當年在學校學英語時,我從未想過自己第一次和貨真價實的美國人談話,會是在那種情景下。”

隔着桌子,穆星匆忙放下銀叉,伸手握住了白豔的手。她自責道:“不必再說下去了,是我不好,突然提起這些…”

她真的沒有料想到這個好奇背後會隐藏着這些讓人痛心的事情,如果能回到剛才,她恨不得捂住嘴把自己憋死,也不要問這個該死的問題。

回握住她的手,白豔笑着搖了搖頭:“穆公子,你不要心疼我。就當我只是在和你分享一個故事吧,憋得久了,我也很想說一說。”

穆星看着白豔,半響,她點了點頭,手卻沒有松開。

白豔繼續道:“我跑過去,和安德魯大人說了一句‘hello’。可能是真的喝醉了,安德魯大人居然和我聊了起來,當時堂子裏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不過他的語速又快又急,和英文老師完全不同,我拼勁了所有力氣才能跟上他。聊到最後,他居然睡過去了。”

她搖了搖頭,笑道:“誰能想到,從此安德魯大人一有閑時就會來找我,後來幹脆在他的府上分出了一個房間,把我接去了。”

看了穆星一眼,她有意道:“但是他沒有給我點大蠟燭。”

反應過來白豔是在委婉地說安德魯沒有碰過她,穆星不由有些尴尬,但也轉瞬即逝。她道:“那安德魯大人那幾年一直保護着你嗎?”

“對,過去那幾年,我大部分時間都在他的府上。他其實很忙,家丁也沒有很多,通常我都是一個人看書,彈琴。有時候回钰花書寓,姆媽讓我教姑娘們學英文和一些新奇的東西,省了很大一筆錢。”

“那…他沒有想過,把你贖出來嗎?”穆星有些猶豫道。

在那樣颠沛流離的時候,能遇上這樣一個人幫助自己,這個人在白小姐心中,肯定有着不一般的分量吧;但是,反過來呢?

聞言,白豔垂下眼,道:“說到底,我不過是他的一個玩伴,他有自己的家庭,如果不是去年…或許他現在已經回國了。”

而她,只會是一個無用的累贅。

沒有再問下去,穆星捏了捏白豔的手,兩人相視一笑,沖淡了哀傷的情緒。

用完晚餐,從飯店出來時,天色已晚。

白豔沒有說要回去,穆星也沒有提,兩人順着華燈初上的商業街走着。

原本穆星心中愧疚難當,想要今天就與白豔坦白她的欺騙。但話到嘴邊,她又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她這麽做,不就是第二個安德魯嗎?自顧自地出現在白小姐的世界裏,自以為是地給予饋贈,卻又在緊要的關頭離開。

心中激烈地天人交戰着,怯弱的自私和理智互相博弈。最終深吸一口氣,她還是下定了決心。

走到岔路口時,穆星停下腳,轉身對白豔道:“白小姐,我…”

“等一下,”白豔轉頭看着穆星,突然伸出手,從穆星的肩頭撫落一片花瓣,“這裏居然還有櫻花。”她擡起頭,笑盈盈地看着頭頂。

穆星怔怔地看着她,又轉頭,這才發現兩人的頭頂上,一株晚開的櫻花從圍牆上伸出一縷芬芳。因為時節不對,花朵開的羸弱,尚未綻開便已凋零,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擡頭看了一會兒,白豔這才收回目光,看向穆星:“你方才要說什麽?”

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在瞬間潰不成軍,穆星攥緊手掌,咬牙道:“我,我方才說,我想同你說一件事…”

“等等。”白豔第二次打斷了她的話頭,她認真地看着穆星,仿佛從她的表情上尋找到了蛛絲馬跡。她斟酌着,小心地問:“這件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穆星一愣,猶豫道:“…壞事。”

白豔點點頭,又問:“會讓穆公子你再也不來見我了嗎?”

咬着牙,穆星艱難地開口:“…或許,但主動權是在你的手裏。”如果白小姐再也不要見到她,那她确實也無能為力。

聞言,白豔沒有說話。

緩慢地在心裏給自己判了死刑,穆星正要開口,卻聽白豔道:“那我就不要聽了。”

話到嘴邊又猛地咽回去,穆星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瞪大眼睛,震驚地看着白豔:“什麽,什麽?”

白豔一臉認真地看着她:“我說我不要聽。穆公子說了,主動權是在我,對吧?輪到我做選擇的機會太少了,既然現在能有這個機會,那我選擇不要聽。”

在感到難以置信的同時,穆星的心中有個角落悄悄地松了口氣。

應該…慶幸嗎?

她沒忍住,還是說出了口:“但是,如果你不聽的話,可能會…”

白豔道:“後果我自己承擔。”

至少現在,又有什麽樣的後果,能比得過穆公子呢?

看着眼前目光堅定而溫柔的人,穆星終于再也忍不住,擡手抱住了她。

錯過了季節的櫻花在頭頂綻放,沒有壯麗顏色的花枝随風搖曳,在耗盡最後一分力量後,只能無聲地落下。可誰能說,它的努力毫無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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