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葉師傅再回到裏間時,莫名感覺氣氛更加詭異了。
不解地看看相對無語的兩個人,她對白豔道:“小姐,我看了一下排單,因為還要趕制穆家小姐的婚紗,你的禮服恐怕15號之前趕不出來,最遲也要到下個月末了。”
微微皺眉,白豔正要說算了,一旁的穆星突然道:“把我…妹妹的訂單往後靠吧,先把白小姐的禮服做出來。”
葉師傅猶豫道:“可是…”
穆星打斷葉師傅的話:“沒關系,我可以做主。”
迎着白豔的目光,穆星對她笑了一下。
如果,白小姐的心願是穿上嫁衣,嫁給能提供給她一切的男人。那她唯一能做的,只到這件嫁衣為止了吧。
即便,即便…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女聲:“媳婦兒!我回來啦,你在裏面?”
這…是帕安妮?
穆星不由往門外看去。
頂着裏間兩個人的目光,葉師傅的臉騰地升紅,說了聲抱歉,她連忙轉身出去。
房門不曾掩緊,穆星偏過頭,隐約看到了外屋的兩道身影,細碎的話語聲傳進來:
“說了有人在的時候別這麽叫我,你真是…”
“我怎麽知道嘛我又沒有千裏眼。剛差點兒跟那師傅吵一架呢,說了不要姜蒜還放,我一會兒給你挑出來。來你嘗嘗這個,剛出鍋的可香了,張嘴…”
“別鬧!客人還在呢…行了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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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餅的香味從門縫裏擠了進來,店門前的玻璃投射出昏黃光芒,照映在櫃臺後面二人的身上,在牆上拉扯出纏綿的影子。只屬于女人的影子。
光芒易逝,影不長久,即便是笑容也沒有常駐的時刻,但這一幕,永遠地保存在了穆星的眼裏。
驚世駭俗嗎?令人不齒嗎?
在這一刻的她們,與尋常的,散發着愛意的夫妻又有什麽兩樣呢?
如果天地能夠容下這樣的一對眷侶,那她與白小姐…
念頭在心間滾過時,穆星不由悚然一驚,清醒過來。
她,她在想什麽?!
白小姐自始至終,傾慕的都是男子啊!她已經欺瞞了白小姐,現在竟然還…
何況,即便白小姐願意,她不似帕安妮孤身一人,父母親人,宗族顏面…每一樣都足以讓人心生畏懼。
可是,如果白小姐願意…
不敢再想下去,穆星撇開眼,不再看向門外的人。
滿臉通紅地從外間進來,葉師傅又将穆星請了出去,準備給白豔量體。
出去外間時,穆星有意避開了帕安妮的視線,自顧自坐到沙發上拿了本時尚雜志做掩飾,偷偷打量着帕安妮。
許是因為葉師傅不在,坐在外間看店的帕安妮沒有再像方才那樣活潑。恢複了一貫的冷漠而不耐煩的表情,她把買來的食物一樣樣擺開,挑着裏面的姜蒜。
穆星悄悄看着,心頭不由感慨。
究竟是怎樣的人,怎樣的情誼,能讓這位曾經的大小姐,心甘情願地坐在小小的店面裏,給她的愛人挑佐料呢?
很快量好就尺碼,穆星付過定金,便同白豔離開了裁縫店。
此時天色已徹底黑了,穆星便打算送白豔坐車回去。
說了幾句閑話,走到岔路口時,白豔終于忍不住道:“我方才見你似乎不開心,你是不是不願意給我做那件嫁衣?”
穆星勉強笑道:“怎麽會呢。我只是在想…想你說的厲二爺和緋蓮姑娘的婚事。我同厲家小姐也算熟悉,聽我妹妹說她與二夫人關系很好,這次若是參加了厲二爺的小喜事,只怕是要得罪厲小姐。”
這确實是一件需要記挂的事,厲二爺的小喜事,以寧想來也是要參加的,若是讓她看到了自己和白小姐,只怕又要得罪她。
白豔點頭道:“這位厲小姐的性子是真的厲害。自從厲二爺包了緋蓮,聽說那位二夫人尚不曾說話,二夫人的娘家倒是上門鬧了許多次,直鬧的厲府阖府不寧。那位厲小姐氣不過,幹脆跑到了緋蓮的飯店裏,狠狠吵了一架。”
聞言,穆星不由一愣。
她竟從未聽厲以寧說起過這些事情。
此前她只知道厲以寧讨厭妓.女,卻不知緣由,想來根結是在這裏了。
穆府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情,穆星雖想象不出厲府的情形,但以寧素來最以家為傲,發生這樣的醜事,心中定然備受煎熬。
可她卻對此一無所知,還反過來要厲以寧為自己的事操心。而且這段時間因為與白豔親近,她也許久沒有閑暇與厲以寧聚會了。
在心中痛責自己的無情,穆星嘆了口氣,只覺十分倦累。
她算是明白了一點宋幼丞三方周旋,顧及不周的苦楚了。
替白小姐叫了一輛黃包車,穆星道:“你回去吧,路上小心。後面幾天我可能會有些忙,等厲二爺的請柬到了,我會請你一起去的。”
點了點頭,白豔卻沒有就此上車,她仰頭看看穆星,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埋在穆星的肩頭蹭了蹭,她輕聲道:“我會讓你感覺很累嗎?”
反手摟住她,穆星嗅着甘苦的橙花香,原本疲累的心漸漸緩和。
她道:“只要是為你,什麽都值得。”
“好。”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白豔緊緊抱了抱穆星,松開手,坐上黃包車。
站在原地,目送着黃包車漸行漸遠,穆星輕聲道:“可是,你願意嗎…?”
…
快到月江裏了。
交錯盤桓的街巷上,汽油燈黃騰騰地照下來,照在那些站在巷口招徕客人的□□身上。一張張黃白的臉上,藍的是眉眼,紅的是口唇。蔻丹胭脂紅一裏藍一裏地連綿着,河似的膩膩地流淌開,直流淌到更遠的,更深而黑暗的夜裏,那些沒有光的未來裏。
有人喝醉了,倚在牆角嘔吐,惡臭混雜着滿街的廉價香味,令人作嘔。白房子的窗裏映出兩個交疊的身影,留下一串毫無情緒的,沉悶的撞擊聲。
那些泡影似的美好分明還在眼前,被風一吹,又倏爾消散。只留下了熟悉的,□□裸的肮髒,在等待着她回去,淪陷。
坐在搖晃的黃包車上,白豔夢醒似的一抖,後背上猛地滲出密密的汗來。
她無端地驚恐起來,死死攥緊黃包車的把手。直至皮革緊扯,發出幾近崩裂的聲音,她才顫抖着,松開了手。
仿佛散盡所有氣力,她靠倒在椅背上。
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她把自己賣進了钰花書寓。
十五歲的她知道,只要進了這個地方,她就不用再被轉手販賣,不用再回到那個肮髒破敗的“婚房”,不用再光着腳瑟縮在巷口街道,驚恐難眠。
只要進了這個地方,她可以再穿上她的皮鞋,藏進溫暖的被子裏,假裝一切安好。假裝她還在學校讀書,放學以後回到家裏,廚房裏煨着火腿豆腐湯。娘親還在廊下做針線,一天一天地數着阿爹幾時能打完仗回來…
這世界太空太大,她只求能有一隅之地容納她珍藏的幻想,哪怕代價是她僅有的自己。哪怕未來她所有的眼淚都不能再為自己而流。
十五歲的她賭了,将自己明碼标價地出賣,最終乞讨來了四年安穩靜好。
現在呢?她還要算計嗎?還敢賭嗎?
為了自己從此能有安身之處,利用穆公子的溫柔,讓他不得不為自己點大蠟燭。
她不清楚穆公子究竟出于什麽樣的顧慮,才一次又一次忽略她的暗示。但她知道,只要她要求,他一定會答應帶她走。
她能用無數種手段達成她的目的。
可她真的要這樣對他嗎?
他可是,這個蒙昧昏暗的世界裏,唯一願意照亮她的人啊。
钰花書寓門口的白燈籠挂了出來,鬼魅一般,向她招着手。
迎着晚風,白豔哭也似的笑起來,颠倒了世界。
卑微與恐懼如附骨之蛆,早已榨幹了她的靈魂,可笑她本就一無所有,卻還舍不得放手。
“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