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個月後。
“這就是你最近在忙的事?”放下策劃書,伯父看向穆星,目光包容而溫和,“你這幾個月總是早出晚歸,伯父也好久沒和你談談心了。說吧,你這個策劃是怎麽打算的?”
丫鬟端上一杯茶來,穆星喝了一口,完成策劃後浮躁雀躍的心态在清苦的茶香中漸漸沉穩。回想了一下早就組織好的語言,她沉聲道:“最初我是核對了藥房分店的賬本,發現了一些錯漏…”
因為本家的三個孩子都沒有承繼穆家産業的意願,在穆公退居二線後,除了醫館,穆家的幾處藥房和廠房商鋪都分攤交給了幾位本家親戚共管,穆家只收取抽成後的利潤。
而人多手雜,難免便生出許多腌臜事情。或是争權奪利,中飽私囊;或是濫用“民康”的字號,私自牟利,藥材品質卻不能保障,敗壞名聲。
“甚至我還聽聞,幾位叔伯都在總店裏安插自己的售貨員,寄賣自己的藥丸。”說起此處,穆星不由動氣,“好好的藥房,都被這些私心攪弄地烏煙瘴氣!”
“不止是總店如此,分店的管理也十分不妥。我上月對賬時便發覺不對勁,四月份買辦在藥市進了整一千元的西洋參,賬本上對西洋參的出售記錄定價低不說,損耗也過于誇張。我上周提出要去倉庫核對,李管事千方百計想拒絕。這其中必然有蹊跷,恐怕也不會只這一樁事。”
聽她如此說,伯父卻并未表露什麽情緒,只是道:“所以你就想通過改革管理形式來轉變現狀?”
穆星點頭道:“是,不過我只是想先在我名下這間分店試行。清除其他藥房的寄售,改變對夥計的提成薪制。統一發薪,但允許夥計入股…”
拿過策劃書,穆星将自己的設想一一與伯父解釋清楚。
伯父認真聽着,不時就其中一些問題提出一些疑問和設想,穆星聽了,原本的思路也開拓了不少,對于計劃的設想也完善了許多。
這一讨論,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
結束了第一輪讨論,穆星高興地把筆記合上,道:“等我回去再改一改,拿給您過目,如果合适,我想盡快施行下去。”
喝了口茶,伯父突然道:“不過,你這個經營方式,我看着倒有些眼熟。”
見被伯父點破,穆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這個模式,是我從張德榮老板那裏得到的思路,之前也和他讨論過。不得不說,這張老板在經營管理這方面确實很有一套…”
聽她說完,伯父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那麽,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張老板那套在他的商鋪裏能夠施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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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星想了想:“嗯…他人手比較少,又已經有一套能夠自給自足的制藥系統,還掌握了一些日商的藥方…”
她一樣一樣地數完,自覺沒有什麽遺漏,這時伯父又道:“既如此,那阿璇,你覺得穆家的情況,比之張老板的情況,又有什麽不同?”
聞言,穆星一愣。伯父沒有再說話,她默默思考了一會兒,這才有些猶豫地說道:“伯父,其實這數日來,我心中便有疑惑。我不過初初接手,便已發現這許多問題,伯父您何等清明,不可能不清楚。”
沒有反駁,伯父只是道:“阿璇,改弦更張,并非易事。”
穆星皺起眉:“古言‘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如今的形式正是國貨興盛,國內經濟發展之時,若是咱們還不通權達變,只是一味抱殘守缺,穆家要如何發展呢?如今國內不是正時興‘改良改革’嗎?我看穆家産業的改革,正可從這間分店開始!”
合上茶蓋,伯父嘆了一口氣,緩聲道:“可是阿璇,伯父已經老了啊。”
原本還在慷慨陳詞的穆星一梗,忙道:“伯父!怎麽會說起這樣的話呢!”
搖了搖頭,伯父道:“阿璇,你是年輕人,追求進步,這是好事,但凡事不能只能看到前方的光明。你大哥與二哥都不參與生意上的事,我與你父親也早退居二線,咱們家這幾處産業能夠維持下去,很大程度上都是你幾位叔叔出的力。他們也都各有家庭,仰事俯育,不是易事。所以偶爾貪圖一些什麽,我也不願意去計較。”
“雖然如今你願意參與一些管理,但你光看那份契約,便也該知道,伯父并不是安排你進體系,而是直接将産業給你。就是知道你的性子,即便要做什麽改動,也只是在分店中進行,不會深入到這邊的體系中去,打亂維持多年的平衡。”
起先聽說伯父不想改動,穆星還有些不解,但轉念一想,她卻又明白了什麽。
二叔他們數年共管下來,早已形成了一個互相牽制的網絡,如今提出改革,無疑是打亂了平衡。反而提供了他們一致對外的契機,如今伯父退居二線,大哥二哥也不管事,若是出什麽事,穆家只怕要大傷元氣。
這些關竅都是穆星從前從未考慮過的,現下被伯父點破,她不由感到一絲恐慌。
原來她一直以為在沉穩前進的大船,其下竟也并不平穩。
許是看出穆星的所想,伯父适時開口道:“但你也無需太過顧慮,反而束縛了手腳。你有什麽想做的,都可以在分店裏施行,伯父會支持你。年輕人啊,總要多歷練嘗試才好。如今不論,未來卻總是你們的。”
默默地點頭答應,穆星收回心神,決定還是先把自己的分店處理好。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一蹴而就,她應該等得。
又閑談了幾句,見伯父面有倦色,穆星正想告辭,突然又想起什麽,對伯父道:“聽聞藥行商會理事長的選舉已經結束了,張老板不負衆望,成功競選了理事長一職。昨日他就着人送來拜帖,說恭候伯父光臨呢。”
伯父擺了擺手:“你代我去便是,還有你二叔,此事是他去交涉的,到時你便與他同去吧。”
穆星答應着退下了。
然後她轉頭就打電話聯系了張德榮,随便找了個借口表示自己想私下裏和張德榮慶祝,不願出席正式的宴席。
開玩笑,她才不要和二叔一起出席,且不說二叔知道她是穆家小姐,而張德榮還只當她是三公子。到時候若誰多嘴,豈不是太過尴尬。
而且她之前理賬時查到的假賬問題,有一部分就是出在二叔的名下。
雖然方才聽伯父說了各種利弊問題,但她心中還是覺得別扭,感覺無法再直視看似溫和可親的二叔。
回到房裏,穆星才突然想起問浮光:“之前讓你打電話去厲府,你打了嗎?”
浮光忙道:“打了,那邊說厲小姐吩咐了,她要趕制畢業的論文,最近沒有空閑。”
穆星皺起眉。
自厲二爺的小喜事後,她已經有近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見過厲以寧了。
之前是因為…白小姐的事,顧不上聯系。這一個月多卻也總是聯系不上,以她對厲以寧了解,實在無法相信寫論文這種借口。
可她自問最近并沒有得罪過厲以寧啊!
百思不得其解,穆星想了想,對浮光道:“等明日你再打個電話,就說我過兩天去厲府拜訪她,請她務必留空。”
浮光答應了。
張德榮定下的宴會時間是後天,在此之前,穆星還要忙着去處理藥方的事。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她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忙碌——核對賬本,思考改革管理的事,寫策劃…順便還通過宋幼丞,聯系到了他的女友,那位日本女子。
此前她從未見過這位名喚小百合的姑娘,那日一見,她卻有些明白了宋幼丞為何會情深至此。
小百合名如其人,有着百合一般清新淡雅的容貌氣質。她很溫柔,說話輕言細語,舉止之間都格外地優雅動人。莫說是宋幼丞,就連穆星見了,都不由地放緩聲調,生怕她的氣息唐突了這朵嬌柔百合。
小百合曾在舞廳做舞女,穆星便想通過她了解一下有可能掌握藥方的那位工藤先生的事。
日本人有一種奇怪脾性,在中國也只願與日本人或歐洲人接觸,而聞江與上海不同,少有外國人。因此不出意外,小百合曾經果然接待過工藤先生。
通過小百合,穆星知曉了工藤先生的一些情況,又了解到工藤先生有一個侄子,名叫工藤大喜。二人親如父子,只是這個侄子不大争氣,沉迷于黃.賭毒事業,讓工藤先生很是心煩,與小百合抱怨過許多次。
這自然是個非常有用的信息,穆星忙裏偷閑,找了幾個常混跡賭場的公子哥一打聽,果然聽說了這個工藤大喜的事。通過介紹和有意的接觸,穆星與他已頗有些熟悉。
工藤大喜和那些本土的纨绔子弟沒什麽不同,仰仗着自己舅舅的財勢而揮霍無度,光是在聞江新建的那間賭球場就已投入了萬金之數——其中有一些還是借貸的款子,利滾利下來,早晚會變成一筆巨款。
而嚴苛的工藤先生對此行徑深惡痛絕,雖然寵愛侄子,但若知曉此事,絕不會輕饒。因此如今欠下巨款的工藤大喜已在末路邊緣徘徊,卻還不知死活地繼續豪賭。
穆星與他認識後,冷眼看此人行徑,只覺真是無藥可救之徒。只是為了接近工藤先生,少不得與他周旋一二。一來二去,二人也漸漸熟悉起來,她甚至還借了一些錢給工藤大喜,以便他維持生活。
穆星原本便打算今日與伯父溝通好改革的事,就繼續去和工藤大喜接觸。
再次換上一身男裝,站到穿衣鏡前照了照,看着鏡子中自己眼下的兩團淡淡青黑,穆星突然感到一絲疲倦。
這一個多月,她也沒少參加各種飯局。有男人的地方,自然會有堂子裏的姑娘。猶豫之下,她也幾次曾寫局票請白豔出條子,但無一例外都被拒絕了。
送出的局票張張石沉大海,沒有收到任何回音。
那日點大蠟燭時,白豔所說的言語還回蕩在她的耳畔。白豔的意思,分明是要繼續尋找下一個男人——一個真正的,能夠為她提供穩定生活的男人。
穆星知道至少在目前,自己沒有任何資格阻攔白豔,可只要一想到白豔會對着另一個人言笑晏晏,會被不知身份底細的男人帶去不知何處,她只覺得自己要發瘋!
可除了努力加速地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拼命地奔跑向前方,她沒有任何緩解焦慮和痛苦的辦法。
沉沉吸了口氣,她起身走出門。
…
钰花書寓裏,又是紙醉金迷的一夜。
白豔獨自坐在房間裏,面前放着幾張局票。腕上的手镯在桌上碰出清脆的聲響,手指一一撫過局票。
平今飯店、醉花樓、海倫咖啡館…局票的擡頭各不相同,上面卻都寫着同一個筋骨遒勁的“穆”字。
這個字端莊有力,舒展在局票上,竟像那個人親自站在了她的眼前。
她沒有再見她,卻能通過一張張局票拼接出她的所有行蹤軌跡,仿佛她依然站在她的身旁,挽手陪她去經歷一次又一次旅程。
自那日點過大蠟燭,起初的幾天,除了穆星的邀請,白豔沒有收到任何局票。但自她一次又一次回絕穆星的邀請後,一些來自其他人的局票漸漸地紛至沓來,較之那位大人仙逝,她初回堂子裏那幾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無意之間,她竟又一次把她放在心裏的人當做了墊腳石。
房間門突然被敲響,白豔忙将桌上的局票收起來:“進來。”
鸨.母推門走進來,手裏拿着的,竟也是一疊局票。她滿臉堆笑,還未開口,白豔已知道她要說什麽。
“姑娘啊,這幾日穆公子也沒發局票給你了,你還不趕緊地接新客,坐在這房間裏悶着做什麽?”
自點過大蠟燭後,姆媽對白豔的态度也客氣了許多。畢竟,現在白豔是真正能給她“賺錢”的人了。
白豔沒有說話,鸨.母毫不在意地走過來,替她理了理鬓邊的頭發。正要開口,鸨.母眼尖看到白豔手裏的局票,眼睛一轉,又道:“你們年輕人啊,就喜歡搞些什麽情啊愛啊的事。你不是說穆公子惹你生氣了,才故意推了他的局票嗎。你這會兒子接了旁人的局票,不正好激将激将穆公子?”
這自然是白豔騙鸨.母的話,她本打算再不見穆星,想要回到最開始的心态和軌道上。可無論做出怎樣的決定,無論理智如何叫嚣,那顆曾愛過的心都無法再僞裝和欺騙。
她沒有再接過任何一個局票,因為她沒有一刻不在思念着穆星。
可夢終究會醒,人也總要活下去。
“今日又有局票嗎?”她輕聲道。
見她有松動的意思,鸨.母忙将手裏一疊局票羅列開:“你想接哪個,自己看吧。天色也不早了,若是晚上不回來,記得讓娘姨回來說一聲。”
恹恹地看着一堆形形色色的局票,白豔随手抽出一張:“就這個吧。”
鸨.母接過來一看,忙道:“新世界球場?這可是個好去處。”
白豔無所謂地應了一聲,起身開始收拾。
…
工藤大喜日常混跡的賭球場原是一間跑馬場,在今年年初翻修後,改名為新世界球場開始營業。因為賭博方式新奇有趣,在營業之初就十分火爆,每日人聲鼎沸,往來不絕。
穆星對這種賭博手段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了解,每次都是買一張門票進去,再随便買一個球員的“獨贏票”,随後便專心于和工藤大喜的周旋,之後無論輸贏,她都無所謂。
剛走進球場,她正找着工藤大喜,突然聽一旁有人叫她:“穆公子!”
轉頭一看,竟是唐钰。
穆星不由奇道:“唐公子?沒想到這裏也會遇到你。”
唐钰似乎也是剛到,走上來笑道:“之前聽林公子說你最近常來這裏,這一個多月咱們可都沒碰上面了,我便也想來看看能不能遇上你。剛好這間賭場是我一個朋友開設的,順便也來玩一玩。沒想到剛進門就遇上你了,你賭的是哪支球隊?”
穆星實話實話:“我都數不清究竟有幾支球隊呢,都是看哪支順眼買哪支。”說着,她順手把票拿起來看了看,“噢,我買的是3號,叫…‘Misfortune’。”
…厄運?
穆星沒由來感到一陣不适。
唐钰也看了一眼,笑道:“原來是‘倒黴鬼隊’啊,我也買了這支,聽說這支隊伍雖然名叫‘厄運’,球運卻是相當的‘lucky’,每次出場都賺瘋了。咱們今天說不定能大賺一筆呢。”
穆星敷衍地笑了笑,正想是要去找工藤還是再和唐钰聊一會兒,唐钰已主動道:“你今天是一個人來的?不如同我一起去和我朋友坐一坐如何,大家互相認識認識。”
工藤的事也不急在一時,何況忙碌了一個月,穆星也實在需要好好放松一下,便欣然答應:“也好。”
不同于普通的環裝看臺,唐钰的這位朋友是在視野最好的單獨看臺看球,看其地形,像是一片海洋中的孤島。
“聽說這個看臺視野最好,千金難求呢。”唐钰道。
穆星心不在焉地應聲,往那座“孤島”瞥了一眼。
一方小小的看臺上,此時已坐了兩個人。還隔着幾步,只能看到人的半幅背面。正側臉說話的男人應當就是唐公子的朋友,旁邊那位正在笑的…
只一眼,穆星只覺瞳孔如遭重擊,猛地一顫,整個世界都颠倒了。
即便隔着整個宇宙,隔着萬重山水,只需一眼,她也能認得出,那分明是…
“到了。”帶路的侍者對看臺裏的人道:“少爺,唐公子和他的朋友到了。”
聞言,正在說話的兩個人起身轉過臉。
白豔擡起頭,臉上的笑容還未退散,在對上穆星視線的瞬間,便已迅速凝結幹涸,誇張的笑容像一張滑稽的面具,掩蓋住了她的美麗。
穆星的瞳孔劇烈地收縮着,卻什麽也看不清。身後喧嚣海潮似的拍打上來,她卻感覺自己仿佛置身在一片孤島,寂靜到令人恐懼。
“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