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在對上穆星視線的剎那,白豔只覺原本塞滿腦袋的所有程序化的言辭舉止都被瞬間擊潰,一片空蕩蕩透風的心裏,首先湧上來竟是難以遏止的羞愧。

她知道自己應該笑,應該落落大方地應對,談笑風生,就像應對任何一個曾經的客人那樣。

可她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穆星臉上的震驚沉痛,任由自己被羞愧淹沒,而說不出一個字。

沒想到白豔會在此處,唐钰也愣了愣,連忙看向穆星。見她面色發白,心中直道糟糕。

他早聽人說自那日穆星的喜宴後,白豔就再沒出過穆星的局。風月場上分分合合都是常事,只是這前腳剛分手,後腳就又搭上了旁人,還在這樣的場合被舊恩客碰上,即便是對妓.女來說,也太不體面了些。

若請白豔的人是尋常的公子哥,穆星氣不過要動手,他也不介意幫一幫。但現在面對的是球場的主人,若是動手,只怕是要傷了情面。

擔心穆星會惱羞成怒翻臉,唐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佯裝自然道:“益民,我們來晚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穆家三公子…”一邊說着,他一邊暗暗捏了捏穆星的胳膊,示意他說話。

可穆星只是看着白豔,一言不發。

她不能說話,她只怕自己一開口,傷人傷己。

她反複地告訴自己,白小姐已經拒絕了她,她的所有努力都只是一種嘗試而已,她不應當索求回報。可光是看到白豔坐在一個陌生男人身旁談笑風生,就足以讓她所有的理智都炸成了球場上的禮花。

她沒有辦法不怨怼,不憤怒,所以她只能選擇閉嘴。

察覺到穆星的視線,孫益民心中有些詫異。轉頭看白豔一眼,他笑道:“看樣子,穆公子與白小姐認識?”

白豔一時回過神,忙移開視線,扯了扯嘴角道:“是認識…”

她話還沒說完,對面的穆星突然生硬地開口道:“不熟。”

此話一出,不僅白豔和唐钰愣住,孫益民也不由挑起眉。又看了穆星一眼,他這才道:“在下孫益民,單名一個培字,剛從德國回國不久。早聽含光提起穆公子,可惜今日才得一見。”

含光是唐钰的字,以字相稱,可見二人感情不錯。雖然心中憤然,但不好拂了唐钰的面子,穆星言簡意赅道:“穆星,字璇玑。貿然到訪,失禮了。”君羊八二四五二零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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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幾句客套話,孫益民這才請衆人坐下。

環狀的沙發,孫益民坐在主位,左邊是白豔,唐钰和穆星是客,便坐在了孫益民右側。依次坐下,穆星恰與白豔可以對上面。

面無表情地看白豔一眼,穆星移開了視線。

只是一眼,白豔頓時只覺如坐針氈,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仿佛周身的空氣都炸開了小小火花,燙得她無法恢複原本的狀态。

她原以為以穆星的性子,方才便會當場發怒,或是直接拂袖而去。若是這樣,至少她還知道穆星是生氣了。可現在穆星越是平靜,她越是心慌,不知道穆星究竟在想什麽。是氣極反而平靜,還是…她已經不在乎了?

一想到此處,白豔頓時只覺心頭一陣刺痛。

痛到深處,她甚至想笑,笑自己沒有自知之明。分明已經那樣不留情面地拒絕了穆星的感情,現在居然還妄想穆星會因為自己而生氣動怒,真當自己是怎樣的值得留戀嗎?

白豔心中正千回百轉間,身旁的孫益民突然靠近了一些,溫熱的氣息噴灑到她的鬓邊。

“白小姐,你要喝橘子汽水,還是原味汽水?”

不必擡頭,白豔清晰地感覺到對面有一道冰冷的視線射了過來,幾乎要将她刺穿。不自在地往一旁微微偏過頭,她道:“…都可以。”

點點頭,孫益民對一旁的侍者道:“上四瓶汽水。”說罷,他才轉頭看向唐钰:“含光,可以嗎?”

唐钰正要點頭,身旁的穆星突然道:“她這幾天不能喝冰汽水,換成花茶吧。”

聞言,衆人不由一愣,一時面色各異,氣氛突然有些詭異。

穆星這句話沒有指名道姓,但強調了“這幾天”和“冰汽水”,顯然是在暗指白豔身體不适。

可她分明方才還說與白豔不熟,為何現在又會知道這樣私密的事,還記得這樣清楚呢?

一片沉默裏,白豔的臉騰地紅起來,忍不住咬唇瞪了穆星一眼。穆星卻面不改色,只是看着眼前的矮幾。

唐钰以手握拳捂住嘴,想讓自己的笑意看起來不那麽明顯。

沒忍住轉頭看了白豔一眼,孫益民這才對招待道:“既如此,就上三瓶汽水,和一杯熱花茶吧。”

招待應聲去了。

說話間,球場上比賽的球員已經就緒了。作為球場的主人,孫益民自然對這些球員如數家珍,十分了解。

“穿紅衣的這支隊叫‘Misfortune’,腳力很不怪。他們最擅長的技術是‘橫過沖撞’,這可是一個很難得的技術…”

孫益民滔滔不絕地和白豔講解着,末了才突然想起來道:“哎,都怪我,白小姐你不知道什麽叫‘Misfortune’吧?這是句洋文,意思是‘厄運’。厄運你知道吧,就是倒黴,這支隊的綽號就是倒黴鬼呢。”

白豔有些尴尬地微笑。

她自然知道洋文的意思,只是她從未了解過球賽,對孫益民滿嘴的專業術語實在不理解。她只看得出下面的球員在滿場亂跑,卻不知究竟怎麽判罰,實在一竅不通。

聽着孫益民的激情解說,她只能勉強地應和。

漸漸的,原本跟着孫益民揮來指去的手指的視線,不知不覺地落在了一處。

她似乎有些瘦了。

白豔怔怔地想。

從來一絲不茍的頭發不如以往服帖,有些毛躁地翹起。原本就不甚豐滿的雙頰似乎更加單薄了些,那雙或銳利或溫柔的眼睛也不再一如既往地精神滿滿。兩團青黑暈開,讓她看起來格外疲倦。

她是在忙着生意上的事嗎?是在…想要努力“試一試”嗎?

眼睛裏滿是穆星的身影,漸漸耳邊也不再聽得到孫益民高談闊論的聲音。她的視線,聽覺,她的所有心神,都随風飄向了她的方向。

她聽到穆星對唐公子道:“…說到書,我最近看雜志,看到《奇心妙語》裏一個女作者的文章,此前她的文章一直是苦情悲劇,近來的文章卻一改前風,變成了團圓喜劇,反響非常好,我實在有些好奇她為何會如此轉變。”

原來她也會看閑書消遣放松…等等?

《奇心妙語》?女作者?

原本漂浮的心神猛地回到原位,回想了一下穆星說的話,白豔心中頓時一陣猛跳。

因為曾經在學校有一些底子,閑暇時她偶爾也會寫一些稿子投給雜志社,聊作消遣。其中《奇心妙語》這間編輯社是她常投稿的一家,據她所知,這本書長期供稿的作者裏,只有她一個女子。

為何穆星會突然看這本雜志…?

白豔忍不住向對面看過去,偏偏恰好對上了穆星的目光。像一只驚慌的小鹿躲開陷阱,她慌忙撇開眼,心神卻怎麽也不肯收回來。

因為對球賽沒什麽興趣,唐钰便也認真想了想穆星的問題,笑道:“許是這位女作者往日閨中寂寞,才作悲音。如今深陷情場,所以筆意如心吧。”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穆星道:“但這雜志今日送到我手中,我看了看,發覺她的文章又回到悲苦哀婉的風格,照你的說法,是她又情路坎坷了。但若團圓喜劇能讓她自己開心,也能讓讀者開心,她為何又要抛開喜劇,一意孤行地回到悲傷中去?”

唐钰道:“說不定她就喜歡悲劇?團圓喜劇雖然好,但不是她喜歡的,反響再好也不能讓她改變吧。倒也算一種風骨了。”

“不,我覺得不是這樣。”直直看着白豔,穆星一字一句道:“是她害怕,所以不敢做出改變。她不肯相信完滿的故事真的能讓她得到快樂,所以她畏懼,退縮,不敢去嘗試,寧願退回到原本熟悉的世界裏。可她應該感受到了,保持原狀并不會讓她更快樂。她分明值得更好的幸福,她為什麽要拒絕呢?”

她說話的聲音平穩清晰,一字一句都意味深長,甚至有些太過露骨了。

孫益民解說的聲音已經停下,轉頭向這邊看了過來。唐钰也沒有再出聲。

穆星依然看着白豔,目不轉睛。

良久,就在孫益民皺起的眉頭越來越深時,唐钰突然轉頭對穆星道:“穆公子,你方才不是說你還要去見…見那個誰嗎?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

唐钰甚至已經做出拖走穆星的打算了,但沒想到穆星只是深深地再看白豔一眼,而後便爽快地站起身,向孫益民告辭。

直到穆星和唐钰走出看臺,白豔都還未回過神。

有一瞬間,她甚至想站起身追出去,可就在她微微一動的瞬間,孫益民的手已經牢牢地握在了她的手上。

“白小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太舒服,喝點花茶緩一緩吧?”

溫熱的茶水湧進唇齒間,除了苦澀,什麽都沒有留下。

周遭是一浪高于一浪的喧嘩,被握住的手心滲出黏膩的汗水。燈光閃爍,整間球場幾乎比白日更加明亮。

可那盞屬于她的光,已經被她親手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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