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淩雪寒每逢投棧便會去趟集市買些甜食存着。他出發前也詢問了李太醫如今給傅霜吃些甜膩的食物會不會有影響。李太醫只道是并不禁忌,別積食便好。
路上的時候,也會偶然停駐休息。淩雪寒便會抓着這片刻的休憩時間,大大方方的掀門簾進到馬車裏。
沿途雖然一路颠簸,但是馬車內墊着十分舒适的軟被軟枕,因此傅霜也并未覺得太難受。只是偶爾想吃甜的時候,還要喊淩雪寒。雖然太醫說如今吃甜食無礙,但是淩雪寒為着不讓他多吃,分量都是自己捏着的。
自那日二人談話後,傅霜自知說什麽淩雪寒也不願放任他離開,生死随天。他便也不再提這些事,許是想着,時日無多,何故日日凄然徒惹得一群人難受。
據悉莫氏後人現如今住在淩雲峰山下的一處隐蔽村落裏,原本魏凜定的路線是繞開高聳入雲的淩雲峰,走更為平坦的路線,雖稍稍遠些,卻不會像山路那般崎岖難走。淩雪寒心知魏凜這是為了傅霜病弱的身軀考慮,只是現如今,他們更耗費不起時間。最後還是定的山路,畢竟那樣腳程更快些。
這才進了山,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來。不一會兒,淩雪寒一行人身上的衣衫便濕了個透。
傅霜如今雖看不見,但是這落雨聲點點滴滴似是落進他心裏。他輕輕敲了敲門簾,只說想吃桂花糕。
淩雪寒這才掀了門簾,只是沒進去橫坐在車夫位置,他身上衣衫均被雨水沾濕,不願踏進車廂弄濕了那些軟被。他只是将油紙包塞進了傅霜手裏便想回去騎馬。
“淩雪寒你進來吧。”傅霜見他半天沒有進來的意思,突然出聲道。
“下雨了,我踩進去你的小軟被可就濕透了。”
“沒關系……我知道下雨了,你進來躲一會兒吧。軟被濕了便濕了,曬一曬就好了。”傅霜垂着無神的眼眸,手指憑感覺攥着那油紙包。
淩雪寒聞言竟出了一會兒神,眼神缱绻的看着傅霜。宛如見了當初那個滿心滿眼只喜歡自己的小兔子一般。他回過神低低的笑了一聲,像是自嘲。轉而便大方的掀了門簾坐了進去。他捏起那個油紙包便拆了開來,又拿了一塊香甜可口的桂花糕喂到了傅霜嘴裏。
“淋了雨了,怕是沒那麽好吃了。”
傅霜嘴裏不緊不慢的嚼着,輕輕搖了搖頭。
“還好。”
淩雪寒身上浸透着的濕意使車廂裏的空氣都變得有些濕潤。傅霜憑感覺伸手往身旁摸了摸,只摸到了一手水珠。
Advertisement
“雨越來越大了,路不好走,不如找個能歇腳的地方停一會吧。”
淩雪寒搖了搖頭,反過來捏着傅霜的手。
“不能再拖了。”
“可是雨天山路很危險的。”傅霜皺了皺眉,唇角的弧度微微朝下,“我的毒,沒事的。可以等的。”
“活不過這個月了也叫沒事嗎?”淩雪寒擡手捏住了傅霜白皙小巧的耳垂,指尖摩挲,“都已交代過了。侍衛們訓練有素,無妨。”
傅霜聞言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了,只是默默地又吃了幾塊桂花糕。忽而才像想起什麽似的,擡起臉問道,“不如讓魏大哥也進來歇一會兒吧。”
“不用,三個人擠。”
“……”傅霜小聲道,“那你休息夠了出去不就好了。”
淩雪寒這才假裝生氣的伸手捏住了傅霜的臉頰,咬牙道,“傅,小,霜。”
馬車猝不及防的剎車,車裏二人皆不受控的向前倒去,傅霜倒在了淩雪寒身上,而淩雪寒卻直直撞在了車架上,他不由發出一陣悶哼。
“不大對勁。”
淩雪寒的唇貼在傅霜的額間,說話的時候不經意的略過一些。傅霜甚至能覺察出淩雪寒嘴唇冰冷的溫度。淩雪寒将傅霜小心的安放在車廂內,自己則直接轉身伸手掀了門簾。
此時魏凜和衆侍衛都已持劍下馬,面容肅然的站着,如臨大敵一般。
淩雪寒下了馬車也拔出了長劍。雨越下越大宛如幕簾鋪天蓋地一般席卷這座山。
“有埋伏。”
淩雪寒透過這漫天大雨,在這山上林子深處閃着的點點寒光皆無法逃脫他的雙眼。
魏凜像是想起什麽一般,絕望的阖了阖眼,“這消息來得及時,我們又尋得急。如今看來,不過是誘我們入甕的引子罷了。”
“是北疆賊子。”
隐沒林裏的人影已漸漸現行,雖各個黑衣打扮且均用黑布巾蒙面,可是手裏拿着的奇特刀具還是出賣了這些人的身份。
淩雪寒握劍的手又緊了幾分,“這幾年北邊本就不太平,這次,看來是朝裏的奸細按捺不住了。”
“魏凜。”淩雪寒忽而出聲,“他們的目标,是要我死。”他擡着眸,平靜的注視着那些逐漸靠近的黑衣人,聲音冷然寒冽,“必要時,你帶着傅霜走。”
魏凜怒目圓睜,大聲罵道,“你瘋了!難不成你想自己去送死讓我們走嗎?”
“有何不可?我的命并沒有比你們金貴。一介武夫罷了。”淩雪寒說完竟然吃吃的笑了,“若這毒無藥可醫無藥可解,那我也不會讓他走在我前邊。我先死了,還能在黃泉路上,好生等着他。”
轉眼之間,黑衣人已迫近。
衆人提劍反擊,血色彌漫之間,劍芒閃現,雙方皆傷亡慘重。
原本幽靜山谷之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忽而只聞得弓弦緊繃之聲,那北疆蠻子竟準備了弓箭手。
只聞嗖嗖嗖的聲音,攜着寒芒而來的箭矢釘在車上,馬上,人身上。
人數壓制,淩雪寒一行人漸漸不敵。随行侍衛已然死了大半,魏凜和淩雪寒身上也布滿劍傷刀傷。
傅霜靠着門簾坐着,那車廂後邊釘着好幾支穿透門板的箭矢。如若他能看見,必定能發覺這箭矢箭頭泛着冷然的黑色,原是淬了毒的毒箭。
僅剩的幾個侍衛已打定主意不能讓淩雪寒和魏凜折損在這裏,以死相逼強行讓二人趕着馬車逃去山峰。那馬是唯一一匹未中毒箭死去的馬了,也是唯一能逃離這片死亡之地的希望。
淩雪寒原本就打定了戰死的主意,如今卻憑白受了人以命換命的恩惠。他只能痛苦的阖了阖眼,都怪自己心亂如麻做的決定,才會害了這麽多人丢了命。
他才該以命賠命。
魏凜駕着馬車瘋似的往上趕着,前方卻還不知生路死路。
淩雪寒在車廂中将傅霜緊緊的抱在懷裏,他望着被釘穿的門板出神。他決不能讓毒箭傷了傅霜。
傅霜是聽見了他說的那番話的。
如果不是自己中毒,他們也不會聽信那消息來這鬼地方,折損了這麽多人。
他微微閉着眼,眼耳口鼻都被淩雪寒的氣息包圍,心裏已快被愧疚溢滿。
馬車行駛到淩雲峰頂的時候終是四散分離。
剛剛在林子裏一戰本就因刀劍無眼受了許多迫害,再加上擋了許多毒箭,早已是不牢靠了。又因為過度趕路,車身和車頭竟直接分離。
淩雪寒見狀不對便攜着傅霜跳下了馬車,他只見魏凜被那瘋了似的馬匹牽着不受控的往前狂奔而去。而前方,已是斷崖。
“魏凜!”淩雪寒目眦欲裂,驚叫出聲。
魏凜終是在瘋馬帶着他墜崖之前跳下了車,即便如此,人還是本能的往前滾去。他狠狠地咬着牙,拔出了長劍。眼看着已是滾落山崖。
只聞長劍在山壁上劃過的刺耳聲音伴随着淩雪寒呼喊聲,在風聲裏都顯得渺茫。
魏凜因着那長劍緩沖最後竟只是掉進了山崖下邊一些些的一處凹陷岩洞之中。
但他也是摔得不輕,落地之時腦袋撞在了石壁上,人竟昏了過去。
淩雪寒和傅霜不知道他的情況,只是見着魏凜摔進了懸崖。
“魏大哥怎麽了……雪寒?”傅霜在淩雪寒懷裏,雖看不見卻還是感覺到了他周身絕望的氣息。
“魏凜,掉下懸崖了。”
淩雪寒此時急火攻心嘔出了一口鮮血,卻還是轉瞬之間将傅霜的身子轉了過來。利箭只在一剎那便劃破他的臂膀,淩雪寒只來得及發出一記悶哼,攜着傅霜躲進了身側巨大的石塊裏。
傅霜哆哆嗦嗦的伸手往上摸,摸到那支箭的時候,淩雪寒便發出痛苦的悶哼。
“為什麽要為我擋箭……”傅霜雙眼盈着淚,聲音也因為極度害怕而發顫,“我才是必死之人,為什麽……”
弓箭手已經發現了他們的位置,即使暫時還趕不過來,但是注定這邊是呆不久的。
淩雪寒此時中了毒箭,只是毒還未發,他的意識尚算清醒。他伸着滿是鮮血的手,不敢撫摸傅霜的臉頰,只是按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你一直不信我心裏有你。”他凄然的笑着,額頭抵着傅霜額頭,聲音卻出奇溫柔,“如今我不過,以命換命,只是要你相信我,咳咳咳——”喉嚨間的鮮血彌漫,他用手捂着嘴,抹了一手血,卻還是慢慢的将話說完。“我的心裏有你,我喜歡你。就算死,也該是我在你前頭,披荊斬棘,在黃泉路上好生生的等你。傅小霜,你信我嗎?”
他一身的血跡傷口,卻将一顆真心鮮血淋漓的捧到傅霜面前。
傅霜的淚大顆大顆的流淌着,他的手就連指尖都在顫抖,一點一點的摩挲着淩雪寒的臉。他的唇勾起一個極淺極淡的虛弱笑容,一如往昔。
“我信。”
“淩雪寒,我信你。”傅霜的聲音那麽輕柔,卻又堅定,“可我不要你死在我前面。”
“這一生,若是還能活,我伴你長命百歲。若是只有死,我也要與你共赴黃泉。”他清麗的面容上,雙眸無神,卻有着世上最好看的笑容。
那些痛苦往事就此煙消雲散,人死如燈滅,這世上有千種愁苦萬般無奈,而你是我命裏唯一的一點甜。我也不願,再放手了。
“只是,我如果還能,再看你一眼就好了。”
淩雪寒伸手将傅霜緊緊的抱在懷裏,像是要将他揉進骨髓一般。身後響起的細碎聲音昭示着敵人将至,淩雪寒眸色一深,随手便舍了那禦賜寶劍。只是雙手抱着傅霜,二人立于那萬丈懸崖之上。
風似刀削般刮着二人相擁的身影,此間沉默唯有那山間的風聲還在喧嚣過往。
淩雪寒将唇貼在傅霜的唇上,縱身一躍。
魏凜不過昏厥一會兒便捂着頭醒了過來,只是他沒想到,一擡眼竟看見二人跳崖的身影。他目眦欲裂,萬般呼喊皆堵在喉間,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