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君子好逑】

聽完她這番歡歡喜喜的解釋,百裏面色波瀾不驚,看不出有什麽大的變化,也不瞧她,只認認真真在這位“鄰家大哥”身上打量,直看得後者笑容略僵,背脊發毛才慢悠悠問道:“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少将軍言重了,鄙人姓方,名是惜,原是江州人士,現在杭州暫居。”

他淡淡一笑,“見閣下這身打扮,莫非是位先生?”

方是惜忙搖頭解釋:“哦不不……在下只是略通音律,偶得戲班班主收留,不才會做些曲子罷了。”

百裏颔了颔首,了然:“……原來如此。”

見他眼中分明有輕視之意,七夏趕緊又接話:“方大哥的笛子吹得可好了,是我們那兒有名的樂師,才不是只會做一點曲子而已。”

他點點頭:“嗯,明白了……打算幾時走?”

“尚早。”方是惜朝他笑道,“昨天才到汝寧府,還有幾出戲要排,只怕得等個七日。”

“七日麽?那不算着急。”

他這話說得怪怪的,卻也琢磨不出是什麽意思,對方只得順着他的話接口:“是不着急。”

“對,反正也不着急。”七夏拉了拉他的手,忽然偏頭問道,“明日你若是得空,陪我出去逛逛好麽?”

“行啊。”方是惜想都沒想就點頭,“正巧也要過年了,買點東西帶回去給你阿姐。”

“那感情好。”七夏當即撫掌笑道,“既然這樣,你不如就住到客棧來吧?你們戲班的院子又擠,還那麽吵,你要練曲子想必不容易。”

“啊?這……”這個要求他明顯在遲疑,七夏偷偷拿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他只得咬牙點頭,“……也好、也好。”

她的動作不算隐蔽,若是以往百裏不會覺察不到,只是此時他心緒紊亂,目光一直落在她牽着那人的手上,眸色淡然。

“你們戲班子最近有排新的戲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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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你不在的這幾個月正多了三出。”

七夏聞言一喜,“正好,你講給我聽吧,我有多久沒聽你說戲文了……”一面說着,一面拉着他往自己屋裏走。

“七夏。”

行在樓梯上,背後驀地有人低聲喚她。明明知道是誰,七夏還是不由自主停下腳,忍了許久終究轉頭看了他一眼。

“我眼下有人照顧了,少将軍早些回去吧,免得讓家裏人憂心。”

平白多出來一個人,不知道是否真有這麽巧合,百裏直得這是她有意為之,但聽她話語間句句有理有據,難以反駁,正遲疑着想要開口,七夏卻已背過身,仍舊絮絮叨叨。

“你晚飯用過了麽?想吃什麽菜?”

對方受寵若驚:“你要下廚?”

“下廚,當然下廚,咱們久別重逢不吃一頓好的怎麽成。”

方是惜試探着問道:“……不是我掏錢吧?”

“哪裏用得着你的錢。”七夏側過臉對他笑道,“怎麽突然同我這麽客氣,怪不适應的。”

方是惜眉毛都快擰成了一朵花,狐疑地盯着她看,心道:你突然讓我別客氣,我才該不适應。

關上房門,裏頭的聲音已然聽不清晰。

原地,百裏定定站着,許久也扶上樓梯,往自己房裏走。

傍晚等着客棧的廚房空閑下來,七夏向小二打了個招呼,借了鍋爐竈臺開始做飯。

雞太貴,還難殺,盤算了一會兒還是打算做魚。

原本這個時節吃黑魚最入味,但客棧裏只剩鲫魚了,沒有辦法也只能将就做。七夏麻利地拍昏魚頭,飛快打理幹淨,對準魚尾,利利索索地切片。

一廚房裏就聽得案板上有節奏的咚咚聲響,不多時放魚一下鍋,刷刷的白煙帶着香氣往四周炸開,她拿鏟子翻炒了幾下,等着魚肉變色,才将水倒進去,坐在一旁等水開。

竈口裏的火苗茲茲燒着,鍋中滾滾的白浪直往外冒,隔着白霧,她隐約看到門邊有一個人,只是瞧不真切,朦朦胧胧,起初七夏以為是自己眼花,等到魚煮好,霧氣散開,她才看見百裏靜靜倚在那兒望着她,不知道是多久前來的。

心裏莫名咯噔了一下。

七夏趕緊把視線收回來。

雖然瞧見了,她也裝作沒有瞧見,自顧将魚肉裝盤,灑上一把蔥花。

才起鍋的菜,盡管裝在托盤上,熱氣也很是燙手。百裏看她舉動費力,伸手想要幫忙,指尖尚未碰到盤子,七夏卻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連眼皮也沒有擡,肩膀重重的撞着他的胳膊,徑自從他身邊走過去。

似乎是身形不穩,餘光看見百裏緩緩朝後退了一步。但因為不曾颔首,也不知他此時是什麽表情,七夏走得很快,上得二樓,吱呀一聲,推門進屋。

“砰”的一下關門聲響,客棧底樓已再無一人,除了還在櫃臺前低頭算賬的掌櫃,那撥算盤撥噼啪聲格外清脆,回蕩在耳邊。

魚肉鮮嫩入喉,酸菜爽口香脆,方是惜下了兩大碗飯,還不住在吃,邊吃還不忘擡眼去招呼七夏。

“你吃啊,怎麽不動筷子?”

後者有氣無力地靠在椅子上,搖頭,“我沒胃口。”

“有什麽好沒胃口的,天大的事也沒吃飯重要啊,是不是?”他好心地夾了塊魚肉放在她碗裏。七夏這才取了筷子,意思意思戳了兩下。

“我說你也真是的。”就這茶水把嘴裏的菜咽下,方是惜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就為了這點事,鬧得自己心頭不快,多不劃算?我問問你……你這樣,算不算還喜歡他?”

她扁扁嘴,“不喜歡。”

瞧她這副模樣,方是惜拿筷子瞧瞧瓷碗邊緣,“說老實話。”

沉默片刻,七夏才誠實道:“是……我是還有一些喜歡他。”她把一些二字咬的極重,然後又解釋,“不過這也不奇怪吧?我喜歡了他這麽久,哪能說不喜歡就真的立馬不喜歡了……總得有個時間容我緩緩。”

“我知道。”方是惜點點頭,“不過……我瞧他那樣兒,不是也喜歡你麽?”

“那又如何!”她把筷子一拍,顯然是不高興了,“我七夏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麽?他說喜歡,我就得搖着尾巴回去?他喜歡正好,我偏偏不喜歡他,我氣死他。”

“人家是個少将軍……看中面子……能為你放下身段跑這麽遠,也不容易了。”他小心翼翼的替百裏辯解。

“少将軍又怎麽了?只要是我喜歡的人,管他是将軍還是乞丐,我照樣跟着……何況,你又不是沒聽我方才同你講的那些,他當日都說了這麽狠的話,我憑什麽還要喜歡他?”

方是惜偷偷觀察她表情,“可你當時……不也說了難聽的話嘛。這人啊,氣上心頭,情難自禁,情非得已……”

她氣急:“什麽情非得已,情難自禁的……你到底是幫誰說話的呀!”

“好好好……我口誤我口誤。”方是惜連連認錯,而後又細細思忖,“那你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我替你瞞瞞得了一時,總不能瞞一輩子,何況我戲班那邊還有活計……”

“在這兒的吃住,我給了!”七夏一咬牙,豪氣沖天道,“你放心,我就氣氣他,說不準他沒幾日就走了呢?”

“……不太好吧?”方是惜覺得心頭發虛,“百家這麽大的勢力,惹惱了他,我……”

“你不是喜歡我姐姐麽。”見他臨陣退縮,七夏趕緊道,“你幫幫我,幫了我,我回去在我姐姐面前替你說好話兒,我給你倆牽紅線總成了?”

“真的假的?”後者眼前一亮,立馬春光滿面起來。

“真的真的,不騙你。”情急之下,她也顧不得許多,只能先拿自家人出來賣一賣。

“那好吧……”盤算着這筆買賣劃算,方是惜點頭應下。

“來來來,你吃菜,吃菜。”聽他答應,七夏忙殷勤地夾菜。

戌時剛至。

時候并不算晚,但因冬季夜裏黑得早,從窗中望出去,夜幕滿城,星星稀稀落落。

由于心情欠佳,百裏很早就上床休息,但翻來覆去數次卻仍是難以入眠。

客棧的隔音不算差,盡管房間挨得近也聽不到裏頭的人說話。明明安靜的很,可不知為何,他腦子裏竟平白冒出些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自己真能聽見旁邊的交談聲。

輾轉許久,隔壁突然傳出悠揚的笛聲,說話聽不見也就罷了,吹笛子的動靜倒是比什麽都大,實在是沒法睡覺,他只得坐起來,輕靠在床邊。

街市上人來人往,花燈如晝,心中驟然覺得空洞,一種莫名的下墜感在胸腔內蔓延。

明明知道她是有意來氣自己,按理說不應該會覺得難受才是,不知為何,她視而不見的态度比前幾日冷言冷語的态度還要讓人抑悶。

與其這樣,倒不如她結結實實罵他一頓來得痛快……

竹笛的聲音帶着幾分蒼涼。

那人吹的是首很老的調子: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客棧此時很安靜,曲子也顯得格外空靈,缥缈,遙遠不可及。

一夜無眠,直到天剛剛亮時,他才淺淺睡着了一會兒。

屋外聽到門開的聲音,立時又不自覺醒了過來。

溫軟的日光從紗窗照在雕花的床沿邊,一抹淡淡的暖色。頭昏沉沉的,疼得厲害,百裏摸上外衫一件件穿上,梳洗過後方走出門去。

今日難得天晴,陽光好得有些過分,客棧底樓坐着不少客人尚在用早食,一股饅頭稀粥的清淡香氣彌漫開來。

七夏和方是惜也坐在一旁低頭喝粥,桌上擺了一屜饅頭,和一小碟腌菜,她一面吃一面滿足的點頭。

“這個菜腌得真不錯,有筍有白菜,還這麽脆……我待會定要去問問怎麽做的。”

方是惜咬了口饅頭不由笑嘆:“你這老毛病還真是改不了。”

“不然怎麽說是老毛病呢?”她嚼着饅頭不以為意地望着他笑。

“哎……你看你。”他擱下筷子,語氣無奈,“姑娘家吃東西就要好好吃……臉上都沾到了還在這兒傻笑。”

七夏微微一愣,忙伸手去抹嘴角,“在哪兒啊?”

方是惜擡起拇指往她臉上一抹,指頭一伸遞給她看,“喏,你看是不是。”

“呃……”

不遠處,百裏站在原地沉默無言,表情卻是清清淡淡的,一直站了許久,他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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