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危險

到家時天都黑透了。

那群人終于都滾了,家裏一片安靜,瑞瑞在路上跟我聊着天就睡着了。還好車裏有毯子,我用毯子裹着他抱起來,準備先送他去睡覺。

穿過客廳時我就發現了。

家裏不是安靜,而是太安靜了。

傭人都銷聲匿跡的話,只有一種情況。

予舟一定在發脾氣。

一定是那幫人裏誰惹到他,以前還好,抓過來打一頓就是,現在這些草包一個個說出去都是繼承人,有些班都上了兩年了,打傷了也不好,最多罵兩句,他們臉皮厚,過兩天又好了。予舟的生意跟他們各家也有合作,有些人能力不足,常常出錯。

其實算我想太多也好,我一直覺得予舟被他自己身份局限住,如果他放下成見,仔細想想,壓根不用跟這幫草包混在一起,論眼界論能力,真正夠得上當他朋友的,也只有一個邢雲弼而已。

可惜予舟不會這樣想。

他有他的立場。

所謂的世交家族不就是幹這個用麽?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就算哪家這一代人不争氣,看在世交面子上,總會有人幫襯,說不定下一代人就好了,相當于上了一重保險。

我安頓好瑞瑞,在家裏找了一圈,沒發現予舟,估計在樓上書房。他生氣時常這樣,書房的門又重,顏色又深,門一關,很吓人。餐廳擺着晚飯,已經冷掉了,看來傭人也吓得不輕。

我往樓上走,在樓梯上撞見了衛平。

我們倆向來是在尴尬中悄然合作,他見我上樓,知道我是去找予舟,擦身而過瞬間,輕聲說了句:“紀總心情不太好。”

這像極進入封鎖區之前廣播裏的警告——前方危險,請勿闖入。

予舟生氣的時候其實很像困獸,漂亮的大型貓科動物,把自己關在囚籠裏,煩躁地轉圈,我以前擔心他氣過頭,常常以身飼虎。現在年紀大了,身體差了,知道惜命,從谏如流,又默默準備往樓下走。

就在這時候,書房的門開了。

予舟出現在門口,穿的是正裝襯衫和西褲,正在自己緊領帶,看見衛平,直接把手上外套扔了過去,冷冷說了聲:“跟上。”

衛平也是習慣了,接過外套話也不說一句,默默跟了上去。

看來是真生氣了。

我有點想笑,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故意問道:“回公司嗎?”

予舟停了下來。

他長得高,肩也寬,樓梯是從開放式客廳升上來的,他背後是大水晶燈,逆着光,神色也冷,越發顯得眼睛如深潭般,氣勢還是很吓人的。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還是被他看得不自覺想後退三步。

“你還想知道我的工作內容嗎?”他問我。

我本能地覺察到了危險。

但是好奇心驅使我問下去。

“你最近在幹什麽?”

予舟的唇角勾了起來。

他的性格看起來冷,其實骨子裏非常惡劣,在學校時,也闖下許多彌天大禍,每次做了什麽得意的壞事,就笑得非常開心,我也有許多年沒見過他這樣笑了。

他說:“等邢雲弼破産時,你就知道了。”

我知道予舟不是玩笑而已。

我記得他這個笑容。

當年葉修羽不滿學校縮減我們的假期,冒充學校叫了一支施工隊,在假期裏把學校的露天體育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滑雪場,等到一開學,整個學校都沸騰了,學生都跑回家裏帶了裝備來玩,還驚動了校董會。整個學校幾乎沒多少人在上課,全在滑雪場裏瘋玩。予舟懶洋洋地站在看臺上,看着下面的人玩,臉上也是這樣的笑容。

那時候我就猜到了。

葉修羽家雖然也寵他,但是是正常範圍內的零花錢,只有予舟,他祖父對他完全是對成年人的态度,所有的學生裏,只有他能請得起那麽大的一支施工隊,還瞞天過海一直到滑雪場建成。

考慮到他每年假期都去國外滑雪的習慣,說不定連建滑雪場的主意都是他的。

他就是這樣的脾氣,從小到大,沒有受過一點委屈,所以領地意識非常強大,像懶洋洋的貓科動物,看起來安靜而冷漠,其實殘忍起來比誰都可怕。

有時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其實并不适合他,我對他的遷就往往來自于退讓,我們的許多觀念都天差地別。我因為他的肆意妄為而頭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覺得我太束手束腳。

畢竟,他上一次這樣笑,還是葉修羽在的時候。

邢雲弼的電話沒人接。

其實打通了也沒什麽好說的,邢雲弼不是商場新手,予舟有什麽動作,他應該都知道,輪不到我來提醒。

我不過是盡個朋友的義務而已。

一山不容二虎,予舟從一開始對邢雲弼敵意就太強,我還不至于自戀到覺得我能影響他的商業決策。

等電話接通時太無聊,我在二樓走廊上來回踱步,看見予舟辦公室裏透出燈光來,順手進去關燈。

予舟其實還挺喜歡科技産品的,有段時間在家裏裝了個什麽智能家居,能控制家裏室溫燈光之類的,是個女性的聲音,不管在家裏哪個角落,叫一聲就有回應。我用不好,又嫌對着空氣說話太傻,不肯用,予舟倒用得挺順手,有幾次在卧室好好的,房間裏忽然冒出個女性聲音跟他交談起來,我險些被吓出心理障礙。瑞瑞膽更小,有次直接被吓得發起燒來,在我強烈抗議後,予舟總算把這東西收了起來,只在自己書房和車庫幾個地方還留着。

所以一進他書房,我壓根找不到燈的開關在哪,一邊等電話接通一邊在牆上亂摸,不知道摸到哪裏,書房整面牆的大屏幕都亮了起來。

真是頭疼。

我正在努力回憶那個什麽智能家居的名字,屏幕上已經開始自動播放起影像來。

第一個畫面出現的時候,我就僵住了。

是葉修羽。

這應該是近期拍下的視頻,因為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成熟許多,原本漂亮的輪廓也有了棱角,仍然是貓一樣的眼睛,眼尾上挑,墨黑頭發,但是他氣質變了許多,對着鏡頭笑着,似乎有點疲憊,不再是當年那驕傲又耀眼的樣子。

屏幕上陽光燦爛,他背後是來來往往的行人,看來仍然是在國外,應該是歐洲,他似乎在一個當地的集市上,仍然是游客的樣子,對着鏡頭說着什麽。

“喂?”手機裏傳來邢雲弼的聲音:“林湛嗎?”

“是我。”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像一個陌生人在說話:“我到家了,跟你說一下。”

“好。”邢雲弼的聲音帶着笑意:“瑞瑞睡了嗎?”

我的靈魂漸漸回到軀體,像被壓得麻木的腿漸漸緩了過來。

螞蟻在咬我。

屏幕上的葉修羽仍然在笑,我看見他身後攤位上有盆栽的芍藥。

我知道了,這不是集市,是花展。

這是今年5月之後的視頻。

“瑞瑞睡了。”我平靜地告訴邢雲弼。

“哦,那我下次再和他聊天吧。”邢雲弼聲音裏帶着笑意:“你呢?也準備睡了嗎?”

“嗯。”

“那不打擾你了,晚安。”

“等等。”

邢雲弼沒有挂斷電話。

“怎麽了?”他有點驚訝,但仍然很快覺察到不對勁:“林湛,發生什麽事了嗎?”

他的聲音溫和,如此敏銳。

他是很好的傾聽者。

但是我該怎麽說呢?

我愛的人,我甘心為他低到塵埃裏的人,我的紀予舟,他永遠不會愛我。

他在這間書房裏放着另外一個人的視頻。也許他在深夜一遍遍地看着視頻中的人,也許他只有在看着那個人的時候才會笑起來。

這些話,你要我怎麽說呢?

我只能說:“沒事。”

我只能說:“我聽說最近你們公司和宏創有些沖突,想讓你小心一點。”

我不是沒有自尊的人,我也曾像葉修羽一樣驕傲,我連誇獎一句邢雲弼的公司都做不到。我從小就明白,不要示弱,不要輕易把你的弱點暴露給別人。

自始至終,能讓我卑微到骨子裏的,也只有一個紀予舟而已。

我挂掉跟邢雲弼的電話,打給沐蓁。

“師兄,你怎麽這麽晚……”

“你在虹橋的那間畫室還在嗎?”

“在的,師兄你要用嗎?”

“鑰匙還放在老地方嗎?”

“是的。”

“你找個地方呆着,這畫室這兩天我要用。”

“好的。”她滿口答應,忽然反應過來:“師兄你要畫畫嗎?天哪,你多久沒畫了,我爸要是知道非得放鞭炮不可……”

我坐在地上,挂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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