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狼狽

下午沒地方去,瑞瑞病剛好,不能去游樂場,我問他有什麽想玩的,他歪着小腦袋想了很久,忽然眼睛一亮:“爸爸,我們去看邢叔叔好不好?”

瑞瑞審美和我完全不同,予舟給他講三天睡前故事,他毫不動心,一心惦念只見過兩面的溫柔的邢叔叔。

我提出別的方案,被他否決,連游樂場也失去誘惑力,瑞瑞倒是很乖,努力不露出失望表情,只是情緒有點低落。我沒辦法,只能拿出手機來約邢雲弼。

這次沒有撞見會議,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來,邢雲弼聲音傳來:“喂?”

大概是辦公中,他聲音比平時要冷靜許多。

“嗯,是我,林湛。”我問他:“你公司在哪呢,瑞瑞說要去看看你。”

瑞瑞在我懷裏,十分專心地聽着手機裏漏出一點聲音,等我說完,迫不及待地叫:“邢叔叔。”

邢雲弼聲音暖了一點。

“我讓助理把地址發給你。”

我總覺得他态度有點怪,看了一下手表。

“現在是上班時間吧?忙的話就不打擾你了,其實我帶瑞瑞去逛逛公園也可以。”

“沒事的。”邢雲弼聲音裏帶上笑意:“反正我是老板。”

邢雲弼的公司地址吓我一跳,就在予舟公司大樓正對面,一樣是S城地标建築,真是明着打對臺。

怪不得予舟這樣讨厭他。

到他公司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我特地繞過予舟公司,然後從大樓側面繞到門口。

這樣走半圈,才發現這樓有多漂亮,整個一層全部是玻璃牆面,一樓層高非常高,有許多咖啡店和餐廳,但是從樓外看不見餐桌,只能看見每個店的背景或者操作間,我走到門口才意識到——這些店應該是只對內部員工營業的。

門口有保安,進門還得領個挂牌,我正覺得他們公司這種大小的大堂很好,不像予舟他們公司那樣浪費空間,迎頭就看見帶着助理的邢雲弼。

他穿正裝确實氣質鋒利許多,瑞瑞都有點遲疑,還好他很快笑着彎下腰來,跟瑞瑞打招呼:“你好啊,瑞瑞。”

瑞瑞抓住我褲腿,但還是認真叫他:“邢叔叔好。”

邢雲弼遞給他一個樂高拼成的玩偶,當做見面禮。

進電梯時剛好路過一隊青少年,大概是來參觀的學生之類的,年紀很小,幾乎不超過初中,由老師領着。

“你們公司還對外開放嗎?”我有點詫異。

“我們最近在國內推行一個青少年編程計劃,試圖把編程放進中學課堂選修課,所以常常會有學校過來參觀。”邢雲弼帶我們走專用電梯,見瑞瑞一直盯着他看,幹脆把瑞瑞抱了起來,逗他玩:“瑞瑞也來學編程好不好?”

瑞瑞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滿口答應:“好。”

電梯到七樓,出來發現是個打通的大辦公室,早有人在那等,非常幹練的女白領,三十歲左右,我最近賣化妝盒上瘾,看到這種形象的職業女性就忍不住多留意。

“這個是我們公司産品經理,鄭小姐。”邢雲弼給我介紹。

鄭小姐不僅形象幹練,人情世故更是娴熟,看見自家老板抱着個陌生小孩出現,沒有一絲驚訝,帶着我們參觀起來。

我和瑞瑞都算大病初愈,沒什麽體力,逛了一小半就開始消極怠工,我還好,畢竟對這些還有點興趣,瑞瑞比較直接,幹脆趴在邢雲弼肩膀上打起瞌睡來。

“所以我在想辦法把休閑區跟辦公區域結合起來……”邢雲弼正在介紹自己管理理念,見我一直盯着他肩膀,不由得停了下來:“怎麽了?”

我指了指瑞瑞。

瑞瑞小朋友已經在他肩膀上睡到快流口水了。

邢雲弼失笑。

“看我一直講這麽無聊的東西,把瑞瑞都講困了。”

“沒事,你就算講故事他也一樣會困的。”我也懶洋洋靠在不知道誰的辦公桌上。

鄭小姐适時插話。

“Boss,不如先帶林先生他們去十三樓休息,今天有些甜點不錯。”

我附議道:“有茶就更好了。”

邢雲弼笑起來:“都會有的。”

進電梯時我反應過來:“你不是美國回來嗎?怎麽也留着十三樓。”

S城有些大樓很迷信,四樓不要,十三樓不要,就圖個吉利。

“是啊,”邢雲弼開玩笑:“而且整樓都是休息區。”

“這算什麽?rest in peace嗎?”

我不知道這個玩笑這麽好笑,連一直職業臉的鄭小姐都笑起來。

我向來對甜點沒什麽抵抗力,但是自己不會做,又得管着瑞瑞不讓吃,所以一直吃得很少。

邢雲弼的員工真是好待遇,冒着熱氣的熔岩蛋糕,倒在盤子上,用叉子切開一個小口,熱騰騰的液态黑巧克力就緩緩地流出來。

我态度虔誠地吃完一個熔岩蛋糕,由衷地對邢雲弼問道:“請問你公司還招人嗎?”

邢雲弼大笑起來。

“沒想到你今天第一次誇我公司,誇的是這個。”

我有點驚訝:“我今天還沒誇過你嗎?”

“沒有啊。”他一臉無辜。

一定是嫉妒心理作祟,其實真不是我小心眼,誰處在我這地位能誇出口的?何況按予舟的算法,我的店比去年利潤直接掉了一倍。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落地窗外直接是江景,江水浩蕩,還有輪船在江面上走,我知道這棟大樓在輪船上的人看來有多漂亮。

“喂,”邢雲弼忽然叫我,我轉過頭,才發現他忽然湊近來,銀邊眼睛後的丹鳳眼帶着笑意,問我:“很明顯吧?”

“什麽很明顯?”

“我炫耀的态度,很明顯吧。”他說着最欠揍的話,看我的眼神卻十分誠懇。

“還好吧。”我認真回答他:“主要是我也沒想到你公司這麽大,還這麽認真跟我介紹……”

他又安靜坐回去。

“是啊,我很幼稚的。”

其實也還好,我要是能做到他這地步,早飛到天上去了。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高中為什麽突然放棄學理,”他忽然問我:“我記得你很有天賦的。”

我看着一邊裹着小毯子睡得正香的瑞瑞。

“你要聽真話?”

“是的。”

我轉過臉來看着他,他的眼睛隔着鏡片是漂亮的深灰色。

“邢雲弼,你是為什麽走到今天的?”

他思索兩秒,然後告訴我:“尊嚴,夢想,還有一個人。”

是啊,總要有一個人。

“我猜你應該不知道,我在進入嘉遠前是什麽樣子。”我平靜告訴他:“我是孤兒院長大的,邢雲弼,我沒有家人,也沒有機會交朋友,我不太有夢想這種東西,對于尊嚴的體會也很少。在我基本的生存需求被滿足之後,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在活下去。”

我不是沒有試過離開予舟的,高中有段時間,我幾乎是迷戀畫畫,嘉遠的畫室是唯一不會被打擾的地方,我曾經在那裏畫過幾個通宵,對外界人事一概不理,有次我畫累了,躲在擺石膏像的桌子下睡了一夜,醒來時是淩晨四點,整個畫室一片漆黑,萬籁俱寂。

全世界都在沉睡。

我忽然不知道我是為什麽而活。

沐蓁說我是沙棘,其實我不是,我更像被扔到黑暗裏的某種植物,因為那裏的陽光和水分都貧瘠到極致,我不得不退化我的器官,匍匐着,蜷縮着。等有天被移到陽光明亮水分充足的溫室裏,什麽都有了,我卻忽然不知道該怎麽活了。

邢雲弼以為他和我是一樣的,其實我們不一樣。

他是巨石下的種子,他有理想,有抱負,有值得讓他為之奮鬥的人,有朝一日他撐天而起,長成人人仰望的大樹,和其他的樹并無兩樣。

但我不同,我什麽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有一個紀予舟。

現在多了個瑞瑞。

更加動彈不得。

在邢雲弼公司吃完晚飯,賓主盡歡。

臨走時邢雲弼大概弄混場景,習慣性問我們要不要送,我只好讓他送到我上車。

瑞瑞坐兒童座椅,被五花大綁,還很開心地跟他的“邢叔叔”揮手告別。

邢雲弼囑咐我路上小心,不知想到什麽,欲言又止。

我笑起來:“怎麽?還要送我臨別贈言嗎?”

他神色嚴肅,看來不是什麽好笑的事。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提醒你,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提醒。”看得出來這種事對他這種人情練達的人都不太好處理,所以語氣尴尬:“是關于紀予舟的。”

還好我反應得快,笑容沒有僵在臉上。

“那件事啊,我已經知道了。”

不過一個葉修羽要回來,簡直全世界都在為他接駕。

“好了,我有分寸的。”我朝他擺擺手,發動了車子。

其實我沒有什麽分寸。

我只是不想讓我朋友見證我的狼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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