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柔軟

到家時是早上七點,花園裏露水重,仍然很冷,瑞瑞還在睡覺,我一身的顏料味,先去沖了個澡,差點在浴室就睡着過去。

從浴室出來,予舟虎視眈眈站在門外,大概我剛剛在車上的樣子吓到他,他沒有繼續找我算賬,但以我一貫經驗,這件事也沒這麽容易過去。

我走到他面前,他也低頭看着我。

他安靜下來的時候常讓人覺得無法接近,因為神色太冷,眼神又太有壓迫力。我擡起手來,摸了摸他鬓角。

漆黑發絲光滑而冷硬,真是個壞脾氣的人。

其實我猜他也一夜沒睡,沐蓁的畫室很偏,沐蓁行蹤飄忽,他沒那麽容易找到我。

“要睡覺嗎?”我問他。

“還有工作。”

“我知道。”我輕聲說:“就睡幾個小時,好嗎?”

他抿着唇,眼睛安靜看着我,過了幾秒,才回答說:“好。”

卧室裏黑暗而安靜,予舟連睡衣也沒換,紀家是典型的傳孫不傳子,予舟畢業時,紀家老爺子就已經快七十歲,時間太趕,要學的東西太多,他有一段時間一天只睡四個小時,持續了快一年。

我在床上翻個身,聽見予舟的呼吸聲。

他已經睡着了。

黑暗中,他的五官像沉默的雕像,我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他的臉。

手指下的眉心仍然鎖着,二十四歲之後,予舟常常這樣,睡着睡着,就皺起眉頭來。我記憶中那個肆意妄為的少年,就這樣越來越不愛笑了。

所有人都敬他,畏他,所有人都當他是刀槍不入的大魔王,決定交由他做,成敗也由他來背,沒人記得他年輕時笑起來的模樣。

要是我有一天撐不下去了,怎麽辦呢?

我的予舟,我倔強而沉默的紀予舟。

誰會知道他堅硬鱗片下也藏着柔軟血肉,誰會在一次次被冷漠刺傷後,還像第一次遇見一樣對他笑呢?

誰會來催他睡覺呢?

一覺睡醒,仿佛重新活過來,瑞瑞坐在床邊地毯上,借着一盞落地燈的光在玩拼圖。

“瑞瑞,把燈打開,太暗傷眼睛的。”我叫他。

瑞瑞驚喜地擡起頭來,爬到我床頭來,肉肉的小手趴在床邊,黑葡萄眼睛轉溜溜地看着我。

“爸爸,你醒啦?”

我笑起來,伸手揉揉他頭發。

“什麽時候啦?”

瑞瑞蹬着小短腿,想要跑去客廳看表,跑到一半,又跑回來,擡起手腕,看着自己手腕上圓乎乎的手表。

“下午五點啦。”

我牽住他的手。

“這手表誰給你的呀?”

“衛平叔叔。”

“瑞瑞,去給爸爸把窗簾拉開好不好?”

瑞瑞個子不高,落地窗簾厚且重,他用了吃奶的勁才拉開一小半,夕陽的光傾瀉進來,天色仍然很亮,天上都是紅色的火燒雲。

我伸了個懶腰,覺得整個人像重新活了過來。

瑞瑞這兩天都跟着保姆,也很乖,沒有吵着找我,而且家庭教師也過來表揚他,我決定好好獎勵他,讓他說晚上想吃什麽,我自己來做。

其實家裏廚師做的菜遠比我好,還是予舟從紀家老宅裏帶出來的,做的菜無論賣相也好,營養也好,都是無可挑剔的,南北菜系都能做,還能做可愛的面點哄瑞瑞玩。

但瑞瑞是小孩子脾氣,總覺得我做的比較好吃,我做飯的時候他常跑過來看,我擔心他在廚房亂跑,弄了張餐椅過來,把瑞瑞放在上面,給他一個固定的觀賞位置。

說到小孩子脾氣,其實有個人也是其中翹楚。

我一邊等湯煲好,一邊打予舟電話。

被衛平接起來,我有點驚訝。

“林先生,”他向來對我有禮有節:“紀總正在和人談事。”

“好的,你幫我問下他晚上要不要回來吃飯。”

衛平遲疑了一下。

“紀總晚上有個應酬,比較重要……”他正說話,那邊忽然傳來門被關上的聲音,聽這聲響應該是予舟。

“誰的電話?”予舟不耐煩的聲音響了起來,電話被搶了過去,不知道衛平說了什麽,他的語氣稍微耐煩了一點:“林湛嗎?”

“是我。”我用勺子攪着湯:“我在給瑞瑞做飯,做多了一點,所以問你要不要回來吃。”

予舟沒說話。

“只是做多了一點嗎?”他的聲音裏帶着不爽。

“做多了兩個菜。”

“哪兩個?”

“一個紅酒燴牛肉,一個海鮮濃湯。”我笑着問他:“紀總要幫忙吃一吃嗎?”

這算是我做的菜裏面予舟最喜歡的兩個。

電話那邊又安靜了幾秒。

“我七點鐘回去。”他說。

七點鐘予舟沒能到家。

對于他這麽有時間觀念的人來說,這實在是十分罕見的事。

衛平倒是打了電話回來,說予舟臨時有個應酬,深夜才能回來。

大概這場景實在像極我獨守空房,連衛平這麽循規蹈矩的人都在電話最後添了一句:“林先生,最近公司有點事,紀總會有點忙。”

我只能也按最常見的對話來回答:

“我知道,我會理解的。”

真沒意思。

我挂掉電話,跟瑞瑞吃完了飯,帶着瑞瑞玩了一會兒,哄着他睡了覺,傭人已經把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我轉了一圈,沒事做,披了個外套,躲到花園裏去吸煙。

沐蓁大概知道我已經被予舟找到了,一整天不敢聯系我,到晚上忽然打了個電話來,語氣很是谄媚:“師兄啊,我看到你畫的茶花了,真是好啊,線稿給我描一下呗……”

沐老頭留下的好風氣,師弟師妹都不是省油的燈,張嘴就問人要線稿的。

我懶洋洋在臺階上按滅了煙頭。

“急什麽,不是還沒畫完嗎?”

予舟到時我還沒完工,正在調濃檀香色點花蕊,沐老頭向來是逼着我們自己調顏色,我算是天生色感好,省了多少事。像沐蓁這種半色盲,就只能靠買來的顏料活着。

要是沐蓁嘴緊一點,在予舟面前不要腿軟,晚點報出我位置,我早畫好了。

沐蓁見我不給線稿,頓時嚷了起來:“哎,師兄,你這幅畫真的好看,我拿過去給我爸看看,他前兩天還在說你現在可惜了呢……”

“底稿收在你書架上那套芥子園裏。”

沐蓁笑得黃莺兒一般。

“謝謝師兄!”她嘴甜的很:“師兄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于斯年那混蛋天天笑我畫得醜,等我描了你這幅畫,讓他看看什麽叫真正的風骨氣神。”

于斯年是她男朋友,師父也厲害,跟沐老頭有點不對付,瑜亮情結許多年了,沐老頭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寶貝女兒跟死對頭的親傳弟子搞到一起了。

我對沐蓁的水平不敢恭維。

“別,姑奶奶,你描可以,千萬別出去說是臨摹的我的,我丢不起這個人。”

沐蓁氣得嚷了一頓,挂了我的電話。

我被她這一頓折騰氣笑了,站在樹下又吸了兩支煙,手機又響了起來。

我以為沐蓁又折騰出什麽幺蛾子,接起來時聲音裏還帶着笑意,問了句:“又怎麽了?”

那邊怔了一下,也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倒是比我印象中還要溫柔。

“是我,邢雲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