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事

家裏花園是西方風格,種滿英式花境植物,唯一符合我審美的只有這書房後的角落,有一棵很大的栀子花樹,重瓣,滿樹繁花累累,藏在枝葉間像皎潔月光,香是太香了,平常花開的時候我也不來,但是今天下了雨,沖淡不少香味,我站在樹下懶洋洋吸煙,什麽都不用想。

也只有邢雲弼的電話,不至于打擾這時刻。

“早。”我很沒章法地跟他打招呼:“吃了晚飯沒有?”

“沒有。”他聲音有點悶。

我聽了出來。

“感冒了?”

“有一點。”

“一定是瑞瑞傳染的。”我笑起來:“我上次帶他去你那玩的時候,他感冒還沒好完呢。”

邢雲弼也笑了起來。

“其實是回國後都沒有健身,最近工作忙,公司鬧流感,就病倒了。”

真是慘,生着病還要應付予舟的攻擊,簡直是人間煉獄。

“看過醫生了嗎?”

“看過了,讓我多喝熱水,注意休息,等燒退了就好了。”

他病到話尾都發虛,醫生卻藥也不給開,未免太殘忍。不過也難說,他剛回國,也許是他自己不想用抗生素也不一定。

“那也得按時吃飯,”我拿出教育瑞瑞的語氣:“有什麽想吃的嗎?”

“想喝湯。”

“你們公司附近有家餐廳不錯,竹荪雞湯好喝,我讓他們給你送過去?”

邢雲弼笑了起來。

畢竟是能跟予舟相提并論的人,病成這樣,仍然有禮有節。

“不用了,我現在還在外面呢,謝了。”

吸完煙已經是九點,洗了個澡,予舟還沒回來,沐蓁描圖小有進展,急不可耐地發了張局部圖來給我看,看來沐老頭一個月讓她畫五張還是有點用的。

等到九點半,衛平的電話來了。

其實我對人的情緒感知非常敏銳,沒辦法,從小就有這環境,幾乎成為本能,衛平的聲音一出來,我就聽出他的心虛。

也許還帶一點愧疚。

他說:“林先生,這邊的事應該要到淩晨才處理完,所以紀總晚上可能不會回來了。”

其實他第一次打電話過來推遲時我就隐約聽出來。

畢竟予舟以前是淩晨四點都能趕回來睡三個小時再去上班的。以他的脾氣,能有什麽應酬讓他晚上不回來呢?

我順手摸了支煙出來。

“予舟呢?”

“紀總現在不太方便接電話。”衛平聲音仍然四平八穩。

“你之前說,是臨時有個應酬,對嗎?”我意外于自己聲音的冷靜。

電話兩邊都心知肚明,也知道對方心知肚明,還在這打太極,恐怕衛平心裏都覺得我可憐。

但他就是這樣的老好人。

“紀總本來都準備回家了,有個世交家的長輩,讓他過去吃個飯。”衛平的聲音就算撒謊都無比可信:“是看着紀總長大的,又很久沒見了,所以紀總過來見了一面,就被留下來了。”

我笑了起來。

下過雨,夜風很涼,吹得我襯衫裏空蕩蕩的,捏着煙的手都在發抖。

“是葉家,對嗎?”

衛平沒有說話。

我不想再為難他,挂掉了電話。

我小時候在孤兒院的閣樓上撿到一本童話書,當做寶貝一樣藏在床底下,上面總共十二個故事,我全看得滾瓜爛熟。還拿來講故事給其他小孩聽,每天等嬷嬷們一睡,他們就偷偷爬起來聽我講故事,一個個面黃肌瘦的小孩,仰着臉看着我,為了聽一個結局,困得打盹,用手撐着頭不讓自己睡過去。

現在想想,其實所有的結局,在故事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公主總是公主,王子總是王子,不管是從小被巫婆偷走,被欺騙,甚至被殺死,被冒充,十年二十年,總有真相大白那一天,各歸各位,皆大歡喜。

而那些故事裏的反派,不管吃過多少苦頭,喝下易容藥也好,切掉腳趾也好,再努力扮演一個王子,時機一到,總是原形畢露。

識相的,早點落荒而逃,還能保住一條性命,不過落人恥笑。不識相的,賴着不走,最後只能是死無葬身之地。

五歲那年就聽過的道理,我卻活到二十五歲還不懂。

白天睡過,晚上就睡不着,整理了一下東西,翻出許多舊物件,不想再翻下去,開車出門兜風。路過外灘,想起別的事,給邢雲弼挂了個電話。

“早。”他學我打招呼:“怎麽還不睡?”

“睡不着,在外面兜風,你吃晚飯沒?”

“還沒有。”

“地址發過來,我去看看你。”

邢雲弼養病的地方也好,S城最頂尖的會所之一,對外叫俱樂部,予舟不少朋友是其中會員,私密性挺好,在大廈頂樓,專用電梯,沒有卡連電梯也上不去,我一說要來,邢雲弼直接讓人下來接。

對方是個經理樣的人物,名牌上姓金,神色很嚴肅,在電梯裏一言不發,到了會所裏,總算露出點笑容來;“這邊走。”

早聽說過這間會所有兩間套房很特別,一間卧室帶游泳池,一間是溫泉,邢雲弼住的是溫泉那間,推開門,裏面燈光很暖,一個溫泉池直接從客廳延伸到卧室,邢雲弼穿睡袍,病恹恹坐在沙發裏,對着我笑。

他不戴眼鏡的時候向來比較容易親近,又生病,笑得眼彎彎,問我:“你怎麽大晚上還在外面跑?”

我把手上提着的東西遞給他。

“我不在外面跑,誰給你送湯?”

邢雲弼病得動作都遲緩起來,慢騰騰打開保溫盒,那姓金的經理機靈,早遞上濕手巾,我在沙發上找了個位置坐下,看他喝湯。

“我在國外的時候,生病也常喝雞湯,不過不是這味道。”他病得話都多起來:“我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很會煮湯。”

“有得喝就不錯了,還挑?”

他眼彎彎:“不敢。”

又不是我的湯,順路從餐廳提過來的,有什麽不敢。

看完病人,我準備回家睡覺。

邢雲弼盡地主之誼挽留我:“太晚了,要不在這睡吧,這裏有三四間客房,你失眠的話,還可以在書房看看書。”

“別,怕你傳染我感冒。”

邢雲弼笑起來。

“溫泉不是可以治感冒嗎?這樣,我們劃河而治,二分江山。”

“還是不了,明天瑞瑞起床要找我的。”我穿上外套,十分潇灑地一揮手:“走了,下次來看你。”

“好的。”

出去的時候金經理态度一百八十度轉彎,十分谄媚地送我出去,我先還不解,走了兩步,反應了過來。

深夜到來,又是應召上門,他顯然把我當某一種人了。

我長成這樣,不是第一次被這樣誤會,早習慣了。

出去時走的另外一條路,是從整個會所內部中間穿過,顯然之前他是為了保護自己會員私密性,帶我從外面走的,現在見過我和邢雲弼相處模式,把我當目标會員了,自然要向我好好展示一下這會所內部。

這裏面走廊七繞八繞很麻煩,金經理還在說什麽“這套是拜占庭風格,特地請的歐洲設計師……”我聽得不耐煩,剛要說話,前面峰回路轉,走廊豁然開朗,看見一大片落地窗。

有人站在窗前打着電話。

“這一套也是我們會所頂級會員的,頂樓無邊界泳池,在S城都是獨一家……”金經理還在竭力推銷。

然而他的聲音卻似乎變得非常遠。

我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麽。

我眼睛裏只有那個在打電話的人。穿着得體的深色西裝,永遠妥帖安靜的管家模樣。

那是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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