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真話

大概邢雲弼傳染的感冒病毒确實太厲害,我回去之後,大病一場。

那天在會所,我醉得不輕,和予舟僵持幾秒,就吐得天昏地暗,連自己怎麽被帶回來的都不知道。只記得是予舟幫我洗的澡,我腦中的記憶有一大片空白,唯一的一個清晰畫面,是我躺在家裏的浴缸裏,哼着莫名其妙的歌,予舟彎下一條腿跪在浴缸來,跟我說着什麽。

浴室的燈很暖,他的眼睛真好看啊。

但是我卻這麽傷心。

再醒來是一天之後。

仍然是高燒,十分難受,腦袋昏沉,腦子裏一片漿糊,燒得最嚴重的時候,我眼睛裏總是水汪汪的,看世界都仿佛隔着一層薄霧。

予舟給自己放了假在家,我不太理他,他卻一直守着我,醫生給我抽血的時候,他把我扶起來靠在他身上,醫生出去的時候我說:“予舟,你知道我只是生病,并沒有失憶,對吧?”

他說:“我知道。”

我說:“那就請你不要碰我。”

人心真是神奇,不過短短一夜之間,我對他的态度便天翻地覆。

然而我仍然深愛他,他在我心中仍然有那種毀滅性的重量,那天下午,我從漫長的高燒中蘇醒,看見他坐在床邊睡着了,文件從他手裏滑下去,他安靜地低着頭,下颌骨有着清晰的弧度,光落在他臉上,俊美得如同神祗。

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想要放棄他。

我安靜地躺在床上,耐心地構思沒有他的人生,從在哪座城市定居,到做什麽職業,過什麽生活。

然而那些畫面都如同黑白默片,漫長得像一場苦役,光是想到未來的人生裏沒有他,我都覺得味如嚼蠟。

我知道我仍然深愛他。

我只是怕了。

年輕的時候,很輕易就匍匐下去了,自尊,未來,都是非常遙遠的概念,我只要眼前,只要他願意對着我笑,我就把一切拱手奉上。

直到站在那扇門外,我才知道我交出的是什麽。

他可以肆意踐踏我的信任,摧毀我的人生,他可以輕而易舉捏碎我的心髒,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因為我愛他,所以他擁有這一切的權利。

是我自己親手把刀柄交到他手裏。

天終于放晴的那天下午,醫生過來給我檢查雙肺音,因為我高燒已經退了,只是仍然有點咳嗽,醫生擔心我肺炎。

短短幾天,我瘦了許多,肋骨都根根清晰,以前看書,說人傷心至極,一夜白頭,我想哪有那麽傷心呢,人類總有自我保護意識的。

然而輪到我自己,也是一樣狼狽。

醫生在聽的時候,我漫無目标地擡起眼睛亂看,無意間看到站在一邊的予舟,他正皺着眉頭看着我那難民般的肋骨,兩人目光碰到了一起。

我們都沒有說話。

陽光從起居室窗口照進來,空中有浮塵亂飛,他的眼睛仍然冷靜漂亮,只是帶着一點哀傷。

我不知道他也會哀傷。

我不知道他仍然對我有如此致命的影響力,只是他的眼神裏帶着一點哀傷而已,我就覺得心口撕裂般劇痛,我幾乎想要立刻朝他飛奔而去,我想說我們和解吧,紀予舟,不管那扇門後的人是不是葉修羽,不管我究竟是不是那個你深夜醒來想要擁抱的人,我只想放過你也放過自己。

但我的自尊在撕咬我,我的脊梁從未如此堅硬,我無法彎下腰去,也無法求饒。只能這樣冷漠地坐着,與他對視着,不會說出一個柔軟的字。

“為什麽?”

醫生低下頭去的時候,我輕聲問予舟。

為什麽這樣對我?為什麽你要裝成這副哀傷的樣子?你的樣子就好像我的冷漠真的能夠刺傷你,就好像我真的是那個能牽動你情緒的人。

但我問不出來。

我知道答案。

我只能問他我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為什麽要跟我結婚?予舟。”我問他:“如果你想共度一生的人不是我,為什麽要跟我結婚。”

是因為我足夠愚蠢,還是因為我足夠順從?還是因為我們在床上特別地契合,而這副皮囊,本身也不輸給葉修羽?

他沒有回答我。

“這個問題,你以後會知道答案。”他告訴我:“晚上我要出去一趟,衛平會在家裏,有什麽事,你可以叫他。”

我回到卧室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出門,他仍然是不會打領帶,背對着我系着袖扣。肩膀寬闊,一言不發。

“如果我說我要離婚呢?” 他的動作僵了一下。

但是他沒有回頭。

“你離不了婚的。”他告訴我:“我們的婚姻沒有法律效力,所以沒法通過起訴離婚。我知道你朋友和老師的位置,也會安排保镖跟着你,從今天開始,你無法離開這座城市。”

衛平作為唯一見證過那晚上的事的人,從那晚之後,我們再沒交談過。

我病沒好完,不能哄瑞瑞睡覺,只能站在門口看着,衛平給瑞瑞講睡前故事,瑞瑞大概是因為我不給他講故事的關系,在生悶氣,衛平連着換了幾個故事,他都說“我不要聽這個。”問他要聽什麽,他又不肯說,氣鼓鼓的,好氣又好笑。

好不容易把瑞瑞哄睡着,衛平關了燈出來。

“晚上我會來看一次,你安心睡覺就好。”衛平習慣性跟我交代予舟行蹤:“紀總今晚也許不會回來。”

我沒有接話。

衛平朝客廳走去。

“差距那麽大嗎?”

他停了下來,疑惑地看着我。

“我和葉修羽,差距那麽大嗎?”我問他。

衛平也許在所有問題上都會客觀回答,唯獨這個問題,他客觀不了。

但我要的就是不客觀的答案。

衛平并未如我意料中那樣回答。

“林先生和修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衛平垂着眼睛回答我:“對于這個問題,我的答案并不重要。”

大概這是最人道主義的答案吧。

我啞然失笑,朝卧室走去。

“那天在房間裏的,并不是修羽。”衛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

“那是誰呢?”我問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在為難他:“抱歉,忘了你不能說。”

“不僅我不能說,紀總也不能說。”衛平的神色平靜:“事關承諾。”

“如果是為了你是因為予舟才這樣說……”

“迄今為止,我從來沒有對林先生說過謊。”衛平的眼睛安靜地看着我:“紀總也沒有。”

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是非常淺的灰色,也許是因為鏡片太厚,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他。

“如果林先生最大的擔憂是修羽的話,我可以跟林先生保證,修羽不會回來了。”他頓了一頓,告訴我:“我曾經在國外陪過他一年,我知道,他永遠都不會回國了。”

予舟回來時是淩晨三點。

他以為我睡着了,靜悄悄進來,沒有開燈,甚至差點被一張椅子絆倒。

他似乎很疲憊,但沒有直接去洗澡,而是悄悄走到床邊,半跪下來來,想看看我睡得怎麽樣。

卧室太暗,他輕輕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真是從來沒照顧過病人的人,連體溫也确定不了,又在自己的額頭上試了試。

我伸出手來,按住他的手,往下滑,捂住他的眼睛。

他的眼窩深邃,睫毛在我掌心輕劃了一下,我的心髒似乎都揪了起來。

他人生罕有如此順從的時刻,我的手捂着他眼睛,他看不見我臉上的表情,只能抿着唇等待着,在黑暗中,這一刻似乎如此神聖。

“給我一個理由,予舟。”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悲傷:“給我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只要你說,我就信。

“我,”他頓了一頓,然後伸出手來。

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臉龐,然後找到了我的眼睛。

他也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有點想笑,又覺得有點悲傷。

我們都是這樣驕傲而膽怯的人,就連深夜躲在黑暗中,也無法說出一點柔軟的話,只有遮住對方的眼睛,才敢露出真正的表情來。

一片漆黑中,我聽見予舟的聲音,我熟悉至極的聲音,說着我無比陌生的話。

他的聲音似乎有點生澀,又因為不習慣,而帶着一絲戒備。

“我從十七歲那年,就開始喜歡你了,林湛。”

“這個理由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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