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痛苦
我沒叫衛平。
我甚至在他打完電話轉身過來閃身躲了一下,沒讓他發現我。
我不想為難他。
衛平打完電話,大概是想走回房間去,又在門口停了下來,想了想,默默地走開了。
金經理很會察言觀色,我一躲,他也跟着躲到走廊角落,等衛平走過去了,他才輕聲問我:“林先生?”
“那間套房裏的人是不是姓紀?”我問他。
他大概三十歲左右,經過的事不少,眼神還是鎮定的,腦子裏大概在飛速轉動:“我們不能透露客戶信息的,林先生。”
“那間套房裏的人是不是紀予舟?紀家繼承人,宏創的董事長?”我冷冷逼問他。
他額頭上冒出細汗來,神色可憐。
“林先生,請,請問你和紀總是什麽關系……”
我和紀予舟是什麽關系?兩年前我們在夏威夷舉辦婚禮,交換的戒指我現在還戴在手上。
但是這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他不說,你一個人說,說得再多,又有什麽意思呢?
我忽然覺得意興闌珊起來。 “我們沒什麽關系。”我告訴這經理:“你先回去吧。”
“那你呢,林先生?”
“我在這想想問題。”我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哦,不是會員不能在這呆着,對嗎?”
他點頭。
我掏出錢包來,我和予舟經濟向來分開,他給我的那張卡,我常年放在包裏當擺設,這時候抽出來扔給這經理,他慌忙接過去。
“現在我可以在這呆着了嗎?”
“可以了可以了。”他連聲道歉:“我現在就去給您辦一個會員,請問您還有什麽需要嗎?”
“你走開就行了。”
走廊裏一時安靜下來,這會所內部裝修用的牆衣,泥金色背景上有金沙暗紋,圖案是羽狀複葉的植物,凹凸不平的,我沿着牆壁緩緩坐下來,也許是中央空調打得太低,我忽然覺得有點胃疼。
套房的門很漂亮,厚重的木門,有累累的浮雕,金銅把手,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那年在學校,那個滑雪場的惡作劇到最後,放學之後,學生都漸漸散了,只剩下零星幾個人還在滑,予舟站在看臺上,忽然說:“我滑雪滑得很好的。”
那時候的我只會笑着說:“我知道的啊。”
應該讓他滑給我看的。
以後大概沒有機會看了。
姓金的經理,拿着我的卡去開了房間,又跑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湊近我:“林先生?”
這段時間,足夠他搞清楚我身份,才會在語氣裏帶上同情來。
其實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現在樣子有多慘,太久沒剪頭發,一低頭就蓋住半張臉,出門時沒換衣服,穿的襯衫,因為高瘦,穿襯衫總像穿別人的,現在又往地上一坐,簡直是喪家之犬。
他小心翼翼把卡放在我面前。
我擡頭看着他。
“有酒嗎?”
“有的。”他問我:“您想喝什麽酒?”
“你這有什麽酒?”
“市面上能買到的頂級酒我們這都有。”金經理不知道想到什麽,頓了一下。
“怎麽了?”我擡起眼睛看着他。
他神色猶豫:“紀先生在我們這存了一瓶Royal Salute……”
“拿過來。”
“好的。”
淩晨一點,坐在紀予舟的門口,喝着紀予舟的酒,等着紀予舟和別人幽會結束出來。
真是一條龍服務。
我第一次遇見紀予舟的時候,未必會想到有今天。
期間邢雲弼發來個信息,問我有沒有順利到家,我沒回。
紀予舟的酒不錯,威士忌加冰,好喝得幾乎讓人流下眼淚來。
二十六歲的我,很沒出息地坐在一間套房的門口,一邊偷喝着紀予舟的酒,一邊失聲痛哭。
那姓金的經理簡直是狗皮膏藥,一直在旁邊鬼鬼祟祟偷看我,等我哭完了,又小心翼翼湊過來:“林先生,需要手巾……”
“滾開。”
他被我吓得落荒而逃。
我極少喝酒,因為怕喝醉,酒精會放大情緒,讓人口無遮攔,我心理如此陰暗,這麽多年攢下的情緒一夕爆發,只怕吓壞紀予舟。
在他之前,我從未喜歡過任何人,所以我不知道如何跟他相處,即使早結婚之後,我也常常夢見自己仍然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小男孩,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裏睡覺,不敢動彈一下,因為害怕吵醒任何人。
我總覺得,安靜一點,再隐忍一點,總是不會錯的。
但是即使我把自己蜷縮得像不存在,即使我常常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我的紀予舟,他還是無可挽回地從我身邊溜走了。
我要怎麽面對沒有他的日子呢,我是這樣地喜歡他。光是想到他就在這扇門的另一側,和另一個人擁抱,接吻,我就嫉妒得快要死了。
沐老頭的小劄,寫到他夢見去世的師母,醒來後五內如沸。我那時候想,五內怎麽會沸騰呢?然而此刻我胸口翻騰着熾熱的氣體,痛苦如同潮汐一樣,将我淹沒至頂。像有無形的手揪住我心髒,榨出每一滴血液,我的手按在胸口,卻無法緩解這劇痛,哪怕一分一毫。
沐老頭寫下那小劄時,師母已經去世十五年。
這痛苦不曾放過他,糾纏整整十五年。
我是這樣沒有出息地深愛着紀予舟,如同最虔誠的信徒。
我要如何撐過這十五年。
淩晨兩點,我喝完一整瓶威士忌。
沐老頭題在畫上的詩:“何以解朝暮,唯有花與酒”。原來酒精真是好東西,再多的痛苦,在酒精的浸泡下,都變成遙遠的傷口,酒讓人的靈魂變得很輕,輕到快要飄上高空,看自己就像看別人的故事。
兩點過十分,衛平接着電話,從走廊一端走回來。
“好,我馬上叫司機……”
他怔在原地,因為看見我。
我朝他做一個安靜的手勢,繼續把地上的杯子和酒瓶撿回來,放進托盤裏。酒精讓我的手發抖,連一個杯子也拿不穩。
我忘了,我是畫畫的人,我不能喝太多酒的。
原來不是沐老頭蠢,是我忘了。
十五年的痛苦,還是不會放過我。
衛平半跪下來,幫我把杯子撿起來。
他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很悲傷。
“林先生,我……”
“噓。”我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紀予舟要出來了嗎?”
他點頭。
我摸索着拿出一支煙來,我的手一直在發抖,點不好火,衛平接過去,替我點着了煙。有溫熱的液體滾落下來,掉在他手背上。
我吸着煙,仍然在控制不住地發抖。
“你在旁邊等着好不好,我保證,很快就結束了。”
他說:“好。”
淩晨兩點過十五分,門打開了。
予舟穿着深色西裝,白襯衫,他穿正裝總是好看,盡管沒打領帶,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他的頭發有點濕漉漉的。
仍然是十六歲那樣的眼睛,狼一樣的眼睛,漂亮的深黑色,英俊面孔,仍然是那樣漠然的表情,仿佛這世界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沒法讓他笑,至少能讓他在看見我的時候怔在原地。
我懶洋洋坐在地上,擡頭看着他。
這姿勢也像極十六歲,他很高,我很低,是我錯了,低頭看是很累的,他累久了,就不想再玩下去了。
“你好啊,紀予舟。”我笑着跟他打招呼:“吸煙嗎?”
如果十六歲那年故事是這樣開始的,結局會不會有不同呢?
予舟抿緊了唇。
他總是這樣,明明做壞事的是他,不講道理的也是他,卻比誰都要兇,看見我,緊走兩步過來,抓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起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這樣告訴我,墨黑瞳仁深邃如星辰,我以為他是不會說謊的人。
“那是什麽樣呢?”我笑着問他:“你和葉修羽開了房間聊天嗎?”
“誰告訴你是葉修羽的?”
“不是葉修羽,那房間裏是誰呢?”我朝門口走過去:“還是你要我自己去看?”
予舟伸手攔住了我,這是一個保護的姿勢。
我看着他眼睛,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從這雙眼睛裏看到驚慌的神色。
我作勢還要再往前走,他伸手抓住了我手腕。
我竭力掙紮。
他手勁很大,抓着就難以掙脫,我幾乎把自己關節都拗斷,他大概擔心我骨折,把我按在牆上,想要制服我,我擡起腿來踹他,不知道踹在哪裏,他悶哼一聲,抱住了我,把我困在他和牆之間。
我仍在劇烈掙紮,混亂中掙出一個手來,聽見一聲脆響,他的動作僵了一下。
予舟的側臉上被我甩了一個耳光,漂亮的人連挨耳光都是好看的,仍然是雕塑般面孔,有幾絲頭發散落下來,垂在額前,許多年後我都記得這畫面。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又一次告訴我。
真是個拙劣的撒謊者,同樣的謊言,竟然用兩遍。
我想要嘲笑他,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被酒精淹沒的那些痛苦,如同潮汐一般席卷而來,我彎下腰,跪倒在地,搜腸抖肺地幹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