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傲慢
接下來這幾天,基本是邢雲弼和紀予舟兩個在比拼效率了。美國是我盲區,我畢業旅行去的英國,師兄師姐也基本都在歐洲那片,憑我對美國僅有的了解,我猜邢雲弼應該是通過自己公司替我拿H1B然後轉永久居留,不過也難說,畢竟網上可以查到他公司律師,全美排得上字號,也許有捷徑也說不定。可惜時間還是太緊,最終選的還是呂暢這個名字。
予舟反正是什麽都不跟我說,每天行色匆匆,深夜回來,我被折騰得夠嗆,不過反正是末日狂歡,我也挺配合。
白天我除了整理東西,就是去沐老頭那轉一轉。
沐老頭年紀也大了,沐蓁還什麽都不懂,仍然是小兒女心态,沐老頭臨畫時我在旁邊打下手,調調色什麽的,沐蓁就跟個小跟班一樣在旁邊跑來跑去,歡脫得不行,我問她開心什麽,她也不說。估計是跟小孩兒一樣,看見家裏大人吵架又和好了,就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比過年還開心。
沐老頭手還是穩,脾氣也是和以前一樣別扭,他用手把硬毫筆的筆鋒捏扁成一個小刷子,來畫鶴羽,我不過在旁邊叫了一聲好,他就瞥了我一眼:“你要學的還多着呢。”
我笑着說:“是是是,一定認真學。”
“簽證辦下來沒?”
“辦下來了。”不知道是因為那學校名聲大,還是法簽好辦,幾天就下來了。
“到那邊給我好好教,知道嗎?別丢了我的人。”
“知道的。”
如果說我這二十六年下來,究竟對誰有虧欠的話,也只有沐老頭了。我一輩子沒遇到過稱職長輩,只有一個沐老頭,一直管着我,管不住了,也生過氣,我一回來,他又把我當親傳弟子,毫無保留地替我籌謀。
以前年紀小的時候,覺得自己沒什麽可丢的,所以一往無前,連命也不要地追随着紀予舟。現在真要走了,發現自己擁有的也不少了,不然不會這樣舍不得。
如果再回到十五歲,見到紀予舟,一定不會那麽奮不顧身了。
我不想弄得連自己名字都丢了。
十天一眨眼就要過去了。
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常感覺自己像老鼠,偷偷摸摸把東西全搬進自己行李裏,其實仔細看看也沒有多少,多半是瑞瑞的,他最喜歡的玩具,他最喜歡的小毯子,走哪都要帶着。我反而沒什麽東西。
成年人了,能有什麽是真正丢不下的呢?
我密謀逃跑的事,估計衛平也知道。
因為離去法國還有三天的時候,我在花園裏和等予舟上班的衛平狹路相逢。
他這個人人如其名,做事總之是一個“平”字,這是第一次他主動跟我搭話。
“林先生,早上好。”
“你也好。”我是提着壺去給海棠花澆水的,穿得很寬松,盛夏的早上很涼快,花園裏還有露水。
衛平安靜地替我隔開了小路邊垂下來的花枝。
“謝謝。”
海棠花正在生根,花匠養得很好,上面用黑色的網布遮陰,海棠樹枝上長出許多嫩綠新芽。
我們站在樹下,看着水慢慢滲入泥土中。
衛平終于忍不住開口。
“林先生,我最近明白一個道理。”
“什麽道理?”
“很多事并不是你看上去那樣的。”
果然是衛平,當年從學校裏就最老實的人,換了別人,不說打個機鋒,怎麽都得用個劣質的比喻來做開場的。
也唯有對衛平,我沒法像對其他人一樣攻擊他。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如果連這樣的好人都不站在我這邊的話,那只能是我自己做人的問題了。
“那事情到底是怎樣呢?”我擡頭看着他眼睛:“就因為你們有理由,所以我就得體諒?因為你們有真相,但是沒法說出來,我就得守着假象過日子?那跟沒有真相有什麽區別?”
衛平大概第一次見到我這樣咄咄逼人的樣子,怔了一下。
但他不是習慣争辯的人。
他只能默默地說了聲“抱歉。”然後走開了。
你看,我也不想變成今天這副樣子。應激過度,一碰就炸,但我的耐心無時無刻不在被消磨,我遲早會變成自己也不認識的樣子。
除了逃跑,我別無選擇。
離去法國還有兩天,S城下了一場大雨。
夏天的暴雨就是這樣,電閃雷鳴,雨打在石階上,喧嘩得很,予舟難得下午就回了家,正好撞見我在整理瑞瑞的書,我把他的睡前故事書都抱到客廳裏,準備選兩本帶着走。
予舟自然知道我在幹什麽。
“明天有個宴會,你跟我一起去。”
“誰家的宴會?”
“你去了就知道了。”
其實結婚之後,我們極少在公共場合出現,尤其是在那些紀家的世交家裏,其實他們這些家族裏亂七八糟的宴會多得很,小姐太太們沒事做,折騰出各種party,還美其名曰社交。
我從不在這些宴會上的名單裏,我猜予舟去過,但是我從未作為他的伴侶出現。
我們家裏也從未舉辦過什麽宴會,更別說邀請予舟的世交來家裏做客了。
我猜這也屬于衛平說的“并非你看起來那樣”的範疇內,我也相信他們自有一個能說服他們這樣做很正确的理由。
但我不想聽了。
我要走了。
這次的宴會看來頗隆重,前一天晚上衛平就親自把衣服送了過來,剪裁得體的男式禮服,我衣服尺碼他們一直清楚,許多年沒變過,反而瘦了。
第二天早上就出發,我站在鏡子前穿衣服,許多年沒穿過正裝,幾乎忘了自己穿起來是什麽樣子,頭發有點長了,全部抹上去,露出窄窄一張臉,我是出了名的沒氣場,因為太瘦,又學畫畫,氣質總有點陰郁的。
予舟自己穿好外套,過來讓我系領帶。
衣帽間裝修純白,燈光明亮,我們站在鏡子前,這畫面未免有點太漂亮。
這曾經是我結婚前夢想的畫面,像伴侶一樣互相整理衣服,然後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我等了許多年,這一幕終于來了,卻來晚了。
明天按沐老頭的安排,我要帶着瑞瑞上飛法國的飛機,但是事實上,按邢雲弼的安排,我會在在機場消失,帶着瑞瑞改名換姓出現在大洋彼岸的舊金山。
來不及了,予舟。
什麽都來不及了。
換好衣服,坐上房車,去赴某個紀家世交長輩的生日宴會。猜生日是因為衣服風格,和車上帶的禮物是一尊玉佛。
予舟坐在我對面,安靜地翻着文件。大概我看他眼神太貪婪,他擡起頭來。
“怎麽了?”
“沒什麽。”我忽然湊過去叫他:“予舟。”
“嗯?”
我仰起頭來,親了親他臉頰。
他笑起來,攬住我的腰,更深地吻了下來。
我的予舟,我傲慢至極的紀予舟,都到了這關頭,他還以為,只要帶着我參加一個宴會,就能改變我的想法,讓我在失控邊緣停留下來。
只要他坦誠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只要他不要傲慢到這程度,非得等我去了機場,上了飛機,到了法國,再從天而降出現在我面前,斷絕我從今往後所有逃跑的念頭,我就不會有機會在機場從此消失。
是他給我的機會。
我深愛他的所有,包括這份傲慢。
但他終将為這份傲慢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