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皇阿瑪!醒醒!皇阿瑪!”胤祚連喚幾聲都沒有聽到任何回應,推攘也是無用。

無奈轉身找了杯涼水澆在梁九功臉上,梁九功也半點反應都沒有。

胤祚還要再設法,腳下的震顫再次傳來。

胤祚苦笑一聲,不再寄希望于喚醒他們,轉身奔向底艙,無論如何,先搞清楚目前的形勢再說,希望不是自己想象的那個樣子。

見胤祚離開,洪福甩着尾巴跟在他身後。

一路上,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沒有看見任何人,讓胤祚仿佛置身鬼蜮,幸好身邊還有洪福這個活物,否則胤祚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月光昏暗,越向下走便越黑,只有拐角處牆壁上挂的幽暗燈火為他指示着方向。

剛向最下層邁了兩步臺階,胤祚便猛地停下腳步,身體僵硬。

他眼前原該是狹窄走廊的地方,只剩下大片的河水,在幽暗中看去如墨一般的漆黑,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大嘴……漆黑的河水中,似乎還漂浮着如同海藻般的東西,讓胤祚渾身冰涼。

水面在緩慢而堅定的上升着,整個底艙已經被河水淹沒,胤祚抱了抱胳膊,覺得有點冷,他可以想見,住在底艙的奴仆、船工和部分侍衛現在是如何情景。

好狠,好狠的手段……

船上的船工都是精挑細選的老手,每個人都水性一流,若他們是清醒的,完全有機會逃出來,然而現在,裏面卻半點動靜也沒有——連冷水浸泡都無法清醒,可見他們的迷藥是如何厲害。

便是如此,那個人還是不放心,要沉船之前,要先确認他們的死亡。

若不是洪福沒有被迷暈,若不是自己前世今生用過的安眠藥、麻醉藥不知有多少,一般的藥物對他已經完全無用,他此刻,也一樣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當河船沉沒,滿船的人都成為亡魂,誰又能想的他,他和康熙兩個,并非是船毀人亡,而是人亡船毀?

就算有人懷疑,可當那個人登上皇位,又怎會允許有人查下去?又怎會讓真相浮出水面。

胤祚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去想象水下的情形,他看着即将漲到腳底的水面,兩步跨上階梯,反身将上下兩層之間的艙板放下,鎖死。

在河上走得船不算很大,上下之間只有這一個出口,關上艙門或許能為他争取一些時間,但能争取多久,就很難說了。

人到了緊急關頭,有的會心慌腿軟,什麽都做不得,有的,卻能發揮出巨大的潛力,幸好胤祚屬于後者。

腦子裏短暫的混亂過去之後,胤祚迅速行動起來。

随着他的動作越來越多,身上中的迷藥藥性逐漸褪去,胤祚逐個艙房找過去,将見到的人先拖到走廊,再一起弄到甲板上去。

船上大多數人都住在底艙,此刻已經葬身水底,如今現存的,加上康熙幾個,也不過二十多人。

等胤祚最後一個人拖上甲板時,已經累的手腳發軟,噗通一聲坐在地上,氣喘如牛。

舉目四望,月光幽暗,偌大的河面上,只有他們孤零零的一條船,兩岸一片更是漆黑,不見半點火光,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家,便是有人家,這麽遠的距離,叫的再大聲也是無用。

胤祚抹了把臉,苦笑一聲,丢開心中的妄想,重新爬了起來:要快,要快!

他反身奔回船艙,踏着已經沒過腳踝的水,憑着記憶找到兩大一小三個浴桶,将它們滾上甲板。

胤祚不是壞人,可也不是聖人,他想也不想便将梁九功和于成龍放進大號浴桶,調整好重心,小心翼翼将浴桶推下水。

因為船艙進水的關系,此刻水面的落差已經很低了,浴桶落到水面,晃動了幾下,終究沒有翻倒,胤祚看着浴桶平穩的托着他們慢慢漂遠,微微松了口氣,轉身又将旺財和洪福放進小點兒的浴桶。

他的舉動受到洪福激烈的反抗,胤祚勉強笑笑,摸摸不斷叫喚并試着跳出來的洪福的大頭,道:“要聽話,不要在上面亂跳,桶翻了旺財會死的知道嗎?阿瑪很快就會去找你,或者你來找阿瑪也行……要聽旺財的話,好好照顧他,也讓他好好照顧你,知道嗎?”

洪福嗚咽一聲,恍若哭泣。

胤祚抓抓它的耳朵,收回手,将桶推下水,洪福聽話的沒再亂動,但叫聲卻越來越凄涼。

胤祚笑道:“別怕洪福,咱們都會活下去的,天亮了就會有漁民,就算沒有漁民也沒關系,黃河的河道不寬,總會漂到岸邊的,那些人知道消息,也會去找……咱們都會活下來……都會活下去……”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默默回身将康熙放進浴桶,又砍了一截纜繩,将浴桶捆緊,這樣将康熙放下去以後,他就可以牽引住浴桶,讓自己也能跳進去。

浴桶的邊緣已經離開甲板,只要稍一使勁,就會落進水裏,胤祚的手卻始終沒能推出去。

他回頭看看躺在甲板上的人,手微微發顫。

他們……會死吧?

胤祚苦笑,當然會死,人在昏迷中,一個小小的水坑都能要命,何況是在黃河中央。

胤祚,你不是神,你救不了他們……這是他們的命,走吧,走吧……

胤祚的手伸了又縮,最後卻一跺腳,轉身狂奔回去。

有些事,明明知道做不到,明明知道做了也沒什麽用,可若是不做,他真的會一輩子都睡不着。

憑着記憶找到廚房,抱起一大捆木柴跑回甲板。

再次砍下幾截缰繩,用幾根小孩兒手臂粗的木頭将人的脖子圍起來,用缰繩捆死。

他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可是除了這個,他想不出任何辦法。

水已經漸漸漫上甲板,船幾次劇烈震蕩,胤祚跌倒又爬起來,将手速發揮到了極致,以半分鐘一個人的速度,将每個人帶上他特質的枷鎖。

終于完成,正将最後一個捆在自己身上,船一個側傾,胤祚在地上滾了兩圈落進水裏,二月的河水冰寒,讓胤祚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船……要沉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胤祚飛快的爬起來,沖上去将裝着康熙的浴桶上的繩子系在腰上,奮力向前游去。

胤祚幾乎要哭了:皇阿瑪,我要害死你了!

眼看船就要沉了,他記得書上說,船在沉沒時會形成漩渦,這會兒浴桶離船太近,若萬一被漩渦掀翻,康熙就必死無疑了。

胤祚哽咽一聲,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自私的想給自己留個位置,如果我提前将木桶放下水,就不會這樣了!

快一點,再快一點!

胤祚死死咬住唇,他已經拼盡全力,可是無論他怎麽拼命的游,感覺離大船的卻還是那麽近,那麽近……近的讓他絕望。

沒事,還有時間,船還沒沉,你能做到的胤祚,你能做到……

胤祚,要快……要快……

胤祚耳中只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喘息聲,腰間的繩子重的像是拖着一座大山,讓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掙紮,也只能原地打轉。

不能停胤祚……

皇阿瑪會死的……

不能停……

不要停……

仿佛過了許久,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傳來,胤祚遲鈍的擡起頭來,還不及反應,腰間傳來一陣巨力,拽着他迅速向一側移動。

不是……應該向後嗎?

河岸離他越來越近,胤祚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他被冰冷河水凍僵了的腦子終于反應過來,心中湧起無限怒意……畜生!畜生!

就為了害死他和康熙,殺死了一船的人,就為了給船毀人亡找一個理由,居然做出這種畜生不如的事!

河水前所未有的湍急,胤祚感覺像是被飛奔的駿馬拉扯着,在水中沉沉浮浮,口鼻被浸在水中,不知喝了多少河水進去,幸好脖子上的木棍時不時将他的頭托出水面,才讓他至今沒有窒息。

“砰!”背後不知道又撞到了什麽,胤祚疼的深吸一口氣,強撐着看了眼前方的木桶,松了口氣,還好……沒翻,還是沒翻。

沖過了那一段,河水終于平緩下來,或許康熙真的是真命天子,自有上天護佑,浴桶經過數次撞擊,居然沒散架,也沒翻倒,依舊穩穩的飄在前面。

胤祚慢慢閉上眼睛。

他知道他現在最該做的事,也許是解開繩子,讓自己順水漂走,但他真的,沒有力氣了。

——

康熙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麽紮實過了,就像閉上眼睛又睜開,時間就過去了很久,期間連夢也無一個。

他一睜開眼睛就發現了不對,眼前是一小片圓形的天空,刺目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四肢被拘束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而這個狹窄空間還在搖搖晃晃。

他略動了下,身下的劇烈晃動差點讓他栽倒,康熙幾乎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他迅速冷靜下來,回憶着睡前的一切,這個時候,木桶稍稍傾斜了一下,一只被水泡的皺巴巴的手扒住了桶沿,立刻又無力的落了回去,期間有另一只手,扔了一個小小的發青的蘋果進來。

康熙小心的坐起身子,便看見一望無際的河水,以及身邊的水面上,漂着一顆“人頭。”

“人頭”聽到動靜,遲鈍的擡頭看了眼,然後笑了,露出雪白的牙,喚了他一聲。

大概被凍的太久,他舌頭僵直,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當康熙還是知道,他是在叫……皇阿瑪。

在這一瞬間,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雖然依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已經足夠康熙認清當前的形勢,看着泡在水中的兒子,康熙強行将眼淚憋了回去,低聲道:“胤祚,過來,皇阿瑪拉你上來。”

胤祚搖頭,吐詞清晰了些:“水……會灌進去,皇阿瑪會……生病。”

康熙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能說什麽,最後只無力的道:“……胤祚,聽話。”

胤祚依舊搖頭,劃水讓自己離得更遠一些。

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他真的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醒來,畢竟這樣的水溫下,活下來的機會很少。但他卻還是醒了過來,盡管感覺身體已經麻木的不像自己的了,但他卻依舊頑強的活着,能思考,能動,能說話。

如果能上去,他早就上去了。

浴桶到底不是船,如果他硬要從水裏爬進去,最大的可能是兩個人一起落水。他原本就熬不了多久,但康熙活下去的機會卻還很大,他死就死了,不能連累他。

“老六!”

這個傻兒子!傻兒子!

康熙試着想站起來,浴桶差點側翻過去,康熙好容易站穩,卻見胤祚正在解腰間的繩子,頓時明白了他的想法,澀聲道:“胤祚,你別這樣,皇阿瑪不動就是了。”

胤祚笑笑,放開解繩扣的手。

他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他的手早就僵硬的做不了這麽精細的動作了,若是能解開,他早就解開了——他從未想過讓康熙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他的屍體。

胤祚靜靜的漂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他的身體仿佛變成了生鏽的機械,已經感覺不到冷或者疼,對他的指揮遲鈍又僵硬,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要耗費他大量的力氣,他不能浪費。

正值二月,青黃不接,所以水面上東西雖多,但吃的卻少,胤祚先前撿到一個蘋果,已經是人品大爆發了,不想在水上又漂了一陣之後,胤祚再一次人品爆發,抓住了兩個大白蘿蔔。

胤祚将其中一個遞給康熙,剩下一個在水中涮了涮,将不知道被什麽動物咬過兩口的地方咬下來吐掉,就開始啃了起來。

胤祚現在完全沒有“吃”這種欲望,他甚至連嘴巴裏吃的東西是什麽味道都嘗不出來,只是機械的咀嚼,然後吞下,因為他清楚的知道,這個身體如果再不補充熱量,真的就要沒了。

康熙看着大口大口啃着蘿蔔的胤祚,心酸的難以自已,有些難堪的扭過頭,卻發現前面遠處有一道黑影。

胤祚艱難的将蘿蔔啃了一大半,他覺得按自己的飯量應該是飽了,但是胃裏卻沒有給他反饋任何信息,讓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吃下去。

腰上傳來隐約的力量,将他向前慢慢拖行。

胤祚擡頭,便看見康熙手中揮動着自己給他找來的樹枝,奮力劃着。

“皇阿瑪?”

“那裏有棵樹。”康熙回頭對他笑笑,道:“我們過去,老六,你踩在樹枝上,或者把桶綁在樹枝上,就可以上來了。”

是啊,胤祚發現自己實在是笨的可以,這麽簡單的事居然沒有想到……也許,不是沒有想到,而是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力氣将桶拉過去。

胤祚開始劃水,就算不能幫什麽大忙,起碼也不能完全讓他爹拖着他走。

看山跑死馬,看樹也夠嗆,康熙累出一身汗,才終于将浴桶靠近了大樹,胤祚繞着樹幹轉了一圈,就将桶纏在了樹上,但僵硬的手腳卻無論如何都爬不到樹上去。

看着平時靈敏的如同野猴般的兒子,如今卻連樹枝都沒辦法抓穩,康熙心和手一起發顫。

康熙爬到樹上,将胤祚從水裏硬拖了上來,觸到兒子冷的如冰塊般的肌膚時,康熙被凍的一個哆嗦。

艱難的将胤祚放進桶裏,康熙用繩索将木桶重新固定了一下,自己也跳了下來。

掠開兒子臉上的亂發,終于看清那張青白的,幾乎已經看不出原本模樣的臉;解開救了兒子性命,卻也将兒子的脖子、下颚蹭的傷痕累累的“救生圈”;脫下他濕淋淋的亵衣,露出原本潔白如玉,如今卻處處青紫的肌膚,尤其是背上一道猙獰的傷口,看得人觸目驚心。

“……疼嗎?”

胤祚嚴重生鏽的身體在水裏還能撲騰兩下,上了岸卻徹底不聽指揮了,康熙溫熱的手指落在肌膚上,卻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牛皮,很不真切,胤祚茫然擡頭看着康熙,不知道他說的是哪裏。

康熙心一酸,将胤祚的衣服擰幹,挂在樹上,然後坐下來。時隔十年,他又一次将這個已經長大的兒子,重新摟入懷抱。

不再是記憶中那個軟軟暖暖,讓人抱着就舍不得撒手的小東西,懷中的兒子僵硬、瘦弱、冰冷,卻同樣讓他舍不得撒手。

胤祚已經凍了許久的身子,忽然接觸到康熙溫熱的胸膛,仿佛被火灼了似得抖了起來。

“不怕,不怕,皇阿瑪幫你暖暖。”康熙将他緊緊抱在懷裏,只恨他身上也只有單薄的亵衣,不能給兒子帶去更多的溫暖:“幫你暖暖。”

終于有了安全安定的環境,胤祚的意識終于開始松懈,慢慢眯上眼睛,迷迷糊糊中,感覺似乎有熱熱的東西落在自己臉上,灼的人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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